午時未到,陽光透過樹梢照在裴府堂舍前的院子裡,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來的炙熱。眼見剩下的十幾個掌櫃也像霜打的茄子般一個個上來簽了字畫了押,琉璃向裴千點頭一笑,“如今還要麻煩管家拿上守約的名刺,帶着諸位莊頭、掌櫃去萬年縣將這些契約過官,以免日後再生爭議。”?
裴千站在那裡,心情從震驚意外到痛快解氣轉了一圈,此時臉上的笑意早已是難以抑制,大聲應了個是,轉頭便笑道,“真是麻煩諸位了,諸位這邊請”?
莊頭和掌櫃臉色越發的灰敗了幾分:這契約一旦過官,他們如不能履約,河東公府作爲他們的主子便得賠償,看這位庫狄氏的做派,只怕是真敢這麼做的,屆時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今日事已至此,卻也無法反悔。?
沒多久,一院子人已是走得乾乾淨淨,只是走的時候腦袋未免比來時要耷拉下來了許多。阿霓和小檀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阿燕卻疑惑的看向了琉璃,“娘子爲何手下留情?讓他們交的這些,算來或許不到這些店鋪田莊收益的三成。”?
琉璃站在臺階上出神,臉上的笑容此刻早已消失,聽阿燕發問,才淡淡的道,“第一次,原是不能逼得太急。”狗急了還要咬人,何況是大長公主?如今,還不是跟她真正撕破臉的時候。她只想讓這位大長公主也疼上一疼,而鈍刀子割肉,總是會疼得比較長久,比較難忘。?
阿霓詫異的嘆道,“這麼些竟然還不到三成麼?那以往才交了多少?去年只交了八百石米,十來萬錢,今年便翻了幾十倍,阿郎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定然會高興”?
他會高興?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想了想吩咐道,“阿霓,你去廚下挑五串九子糉,阿燕去庫房取四匹上好的單絲羅,小檀去吩咐車伕立刻準備好馬車,咱們這就去蘇將軍府。”?
阿霓幾個頓時吃了一驚,小檀嘴最快,忙問,“這是爲何?眼見就午時了,娘子不等阿郎過節了麼?”?
琉璃點了點頭。幾個婢子面面相覷,各自下去準備。因庫房略遠些,又要開箱挑選一番,待阿燕拿好了四匹單絲羅回到上房,卻見琉璃竟是一副脖子都盼長了的模樣,一見她就道,“咱們快些出門”說着擡腿往外便走。阿燕愕然呆了呆,忙跟了上去。?
琉璃步子比平日要快上許多,只是一走到院中,便突然站住不動了。阿燕擡頭一看,卻見裴行儉沉着臉大步從院外走了進來,身上竟是穿着一身本色麻衣,袍角還略有泥點,一眼看見主僕四人,臉色愈發冷肅,“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裡?”?
琉璃心裡忍不住哀嘆一聲,擡起眼來向他甜美的一笑,“我是突然有些惦記義母了,便想帶着她們送幾樣禮過去。”?
裴行儉的目光卻根本沒有在她臉上停留,只在阿燕和阿霓手上一轉,點了點頭,“馬車想來也準備好了,你們兩個坐車去把禮送了。”又對小檀,“你去廚下讓廚娘做一碗酉羹湯餅,做好了再拿到上房來。”?
小檀愣了愣,酉羹湯餅要現燉雞湯,怎麼也要半個多時辰,阿郎怎麼突然想到要吃這個?只是此刻裴行儉神色裡似有一種莫名的壓力,幾個婢子都不敢多問,曲膝應了一聲便快步走出了院子。裴行儉也不看琉璃,徑直便走進了上房,琉璃垂頭站了片刻,只得也跟了進去。?
裴行儉站在堂屋裡,也不回身看琉璃,沉默片刻才問,“你今日讓他們寫的契約,定的是一年到底是交多少米,多少錢帛?”?
琉璃悶悶的道,“你都知道了還問?”?
裴行儉語氣越發平淡,“我只是一進門就聽說你大展身手,逼着那些人簽了契約,又讓裴千帶着他們去萬年縣了而已,具體數目從何知曉?”?
琉璃的聲音不由更是低了下去,“五萬石粟米,四百萬錢。”?
裴行儉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還好,你還算沒有魯莽到家,沒寫上十萬石米,不然……”他轉身看着琉璃,神色已經有些痛楚,“我早便說過這些事情都由我來處置的,你什麼都不用做,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大長公主她必定不會放過你”?
琉璃此時心神倒是漸漸定了下來,擡頭直視着他,“我自然知道可我什麼也不做,她難道就會放過我?到昨日爲止,我何曾做過什麼?可這後院的亭子,給我的手鐲,還有前天那兩個婢女,今日這些莊頭,算是什麼?”?
裴行儉嘆道,“這些事情原是衝我來的,並不是真的要對付你,便是算計你,說到底,也不過是爲着那些財產,我也說過,那些財產我一絲也不想沾,你又何苦爲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把自己置於險地?”?
琉璃胸口不由有些發堵,“無關緊要?你難道以爲我這樣做是爲了那些身外之物?”?
裴行儉的聲音更是沉鬱,“你自然不是爲了錢帛,可你把我想得未免也太不濟事了些,不過是猝不及防之下吃驚過一兩次而已,過後自然便忘了,可如今,你叫我以後如何放心你?琉璃,我也知道將心比心的道理,只是我過問你家之事,不過是得罪了你庶母庶妹,我可以篤定她們拿我無可奈何,可你今日如此行事,便是直接對上了大長公主你能篤定她拿你也無法?你怎就這般任性,不計後果?”?
他前日的那副樣子,也叫只是吃了一驚?只是大長公主那邊……琉璃不由有些語塞,她自然知道他會生氣,會擔心,她也的確有些心虛——她總不能告訴他,她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爲篤定武則天會很快登上後位,手握大權,而她有辦法讓這位大長公主自己站到武則天的對面去,她今日所做的,不過是必須要走的一步?
看着裴行儉那一臉憂慮痛心,她索性梗着脖子耍賴,“我不管我心裡憋悶,就算她要殺要剮,就算你再生我的氣,我也會這樣做”?
裴行儉看着眼前一臉倔強的琉璃,突然覺得頭很疼很漲,心卻很軟很暖,走上兩步將她攬入懷中,深深的嘆息了一聲,“琉璃,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自己太過無用……也罷,既然已是如此,你也不必太過擔憂,一切有我只是你要答應我,以後做事不許這樣莽莽撞撞,總是先與我說一聲纔好。”?
琉璃頓時鬆了口氣,乖巧的點了點頭,“好。”想了片刻又問,“既然重新訂了約,這幾**要不要請你這邊的族叔族老們過府來商議一下如何處置?”既然要在河東公府與中眷裴族人之間走鋼絲,爲了暫保平安,她也不介意讓他們再佔最後一次便宜。?
裴行儉默然半晌,搖了搖頭,“此事不急。”突然換了話題,“琉璃,你喜歡什麼樣的手鐲?”?
……?……?……?
龍誕香的氣息從剛剛換上的紗簾中若有若無的透了出來,因爲淡到了極處,愈發顯得清幽入骨。只是崔氏聞着這味道,心裡卻一陣陣的發膩——浴蘭節一過,午後的太陽便有些毒了,任誰在院子裡烤了一刻鐘,大概都再無心思品香。?
好容易,房裡終於傳來了大長公主的聲音,“阿崔來了麼?”?
有婢女回稟,“已經來了一陣子,因公主小憩,未敢打擾。”?
“豈有此理,還不趕緊叫夫人進來一點眼力也沒有的賤婢,留你何用?”?
聽着這突然拔高的聲音,崔氏心裡頓時一悶:那胡女你不也見過麼?我沒有眼力,你就有了?眼見有婢女打起了簾子,忙收攏心緒,低頭快步走了進去。?
大長公主坐在梳妝檯前的月牙凳上,散着一頭青絲,兩個婢女在她身後,一個小心翼翼捧起長髮,另一個則拿了青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看見崔氏臉上的妝容已被汗水浸得半花,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這些婢子也太過糊塗,你又來得這般早,倒是白白等了這許久,沒熱着吧。”?
崔氏哪敢分辨自己是一點不差按吩咐的時間來的,只能誠惶誠恐的道,“不打緊,聽聞阿家這幾日歇息得不大好,倒是媳婦心急,來得太早,打擾阿家歇息了。”?
大長公主幽幽的嘆了口氣,“我還能活多少年?也不過是替你們操心罷了”?
崔氏嘴裡有些發苦:裴相原本身家最是豐厚,雖然先皇將封地減了,裴相過世後又分過一次家,但剩下這些其實也足夠府裡開銷。洛陽那邊的收益,從來都是掌握在大長公主手裡,跟自己又有什麼干係?嘴裡卻只能道,“是阿崔太過無能,才讓您如此操心。”?
大長公主哼了一聲,“我便說過,那位庫狄氏不可能如此簡單,如何?那**回來竟還說她粗俗不文、毫無算計,真是毫無算計的人,怎麼可能把李貴那些做老了事的逼成那樣”?
崔氏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滿臉都是羞愧神色,一個字也不敢分辨。?
大長公主靜了片刻,怒氣略息,纔開口問道,“這幾日,那邊如何?”?
崔氏忙道,“裴行儉這幾日並無什麼特別,日日都在縣衙忙碌公務,歸家甚晚,也不曾去找過那邊的族人,只是先後找了藉口把咱們在長安縣衙的那兩位吏官一個支到了外地公幹,另一個則發落了出去,之後便連着兩日請了同僚和昔日左衛的幾個故舊喝酒,似乎心緒頗好。”?
大長公主不由挑起了眉頭,思量了一番方追問道,“他的府裡和庫狄氏本家那邊可打聽出什麼特別之事沒有?”?
崔氏忙回道,“庫狄家有咱們兩個婢子,說是近日倒無甚動靜,那位庫狄大郎娶繼室之事還無下文。媳婦又派人到庫狄氏三個舅家那邊打聽了一回,除了送婢女那一回,幾家與那庫狄氏倒是再無交往。至於裴守約的府裡,庫狄氏這幾日並未出門,也只有東市最大的珠寶行掌櫃上門拜訪過兩回,卻是裴守約向他訂了個十六萬的羊脂玉鐲子。”十六萬錢的鐲子,便是自己也未必捨得去買,裴守約對那胡女還真是大方想到一直被她欺瞞在鼓裡,她的聲音裡忍不住也多了幾分怨毒,“看來這庫狄氏竟是不知死活,咱們待她也不必客氣”?
大長公主搖頭道,“裴守約從不做無用之事,庫狄大郎到底會娶哪家女兒,還是要早些打聽出來纔是……”她的臉色突然一變,怔了半晌,猛的擡起頭來,“錯了!這次的事情,我們全上了裴守約的當”?
崔氏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這和裴守約又有什麼關係??
大長公主冷笑道,“我還疑惑那庫狄氏縱然手段高明,怎能老辣到這等地步,短短時間不動聲色便把洛陽那邊的底子摸得如此清楚,原來如此”?
崔氏愈發困惑起來,這些事情她自然也想過,無非是那胡女早有打算,裝了這麼些日子,就是爲了端午節突然發難,難道還有別情?就聽大長公主咬着牙恨恨道,“我等到底還是低估了裴守約想那庫狄氏,縱然生得好,但裴守約怎會是被美色所迷的人物?她身後武昭儀的靠山固然是其一,再有便是庫狄氏的這種身份和性子。其實這種婦人,我等身邊何其之多對上怯媚,待下苛刻,牙尖嘴利,見利忘義。我等千算萬算,只看到她怯弱卑下,卻沒想到這種市井人物有時卻是膽大得緊。你想想,那一日裴守約不顧而去,她卻還惦記着兩個婢子的身契,這種婦人,又怎麼會因爲區區名聲放過錢財?”?
崔氏恍然點了點頭,“那日我光顧着驚詫,竟是忘了這一點不過,阿家的意思是,這些都是在裴守約算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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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冷冷的道,“自然是隻怕該收多少錢帛,該如何對付咱們的掌櫃,都是裴守約早就教好的,否則,她既然並沒有舅家的助力,從何去得知洛陽的情勢?如此步步緊逼的老辣手段,也絕不是一個市井女子能有。但那些話,卻只有她這種身份性子,才說得出口?
崔氏皺眉道,“她既是這種人,咱們又該如何對付她纔好?”?
大長公主搖了搖頭,“只對付她有何用?裴行儉但凡對此事一絲意外,但凡對這庫狄氏有半點擔憂,此時早就宴請中眷裴族人,商議如何處置這筆錢帛,給那庫狄氏在族中記上一功,好歹算是撕擄開了此事,也讓那庫狄氏有個靠山。如今卻不過買了個玉鐲子打發她,自然是料定我們不會聲張,他便正好吞了這筆收入,我們便是對付了庫狄氏,裴守約難道就能收手?這三成的契約便能作廢?萬一落下破綻,說不定更是中了那裴守約的連環之計當務之急,還是要讓裴守約再做不得怪”?
崔氏不由一呆,“阿家的意思是,咱們還是先對付裴守約,不必管那庫狄氏了?”?
大長公主沉吟片刻,冷笑了起來,“倒也不盡然。裴守約自然是第一個要對付的,只是他早已今非昔比,之前我們在長安縣衙的人也曾試過幾次,都是拿他無法,如今衙中可用之人都已被他打發,只怕一時半會兒更難找到下手之處,還要從長計議一番纔是。那庫狄氏貪財膽小,到底好對付得多,裴守約再不看重她,她也是裴守約的夫人能一箭雙鵰自是最好,若不能,也至少須得給他一個教訓”?
想到今年要少的那些收益,她一貫柔緩的聲音不知不覺多了幾分尖銳,“洛陽的產業,原本就是我父皇拿着裴仁基的名義賞給咱們府的,他裴守約還真當是他家財產不成?若不是皇兄登基後百般打壓,御史盯死了這邊,咱們當年何必拿出那許多來?我原本打算着讓那陸娘子識趣些,慢慢把莊鋪賣還給咱們,誰知她會被中眷裴的族人逼得拿嫁妝撐場面?結果裴守約把她的難產也算到了咱們頭上如今又挑唆着這庫狄氏生生從每年的收益奪了三成去,咱們卻過問都無法過問若再不令他知道些厲害,他們日後豈不更會得寸進尺?”?
想了半日,她的臉上的笑容愈發冷厲,“今年的芙蓉宴,咱們要格外多請些人才好明**第一個要去的是趙國公府,好好去請那位長孫湘和柳氏”?
崔氏念頭微轉,有些明白了過來,不由猶豫道,“長孫湘的身份固然最是合適,年紀是不是略小了些?再者,長孫太尉跟咱們這邊畢竟有那麼樁過節,平日做客也就罷了,真讓長孫湘做了今年芙蓉宴的主賓,別的也就罷了,只是姑母那邊只怕會是……”?
大長公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長孫湘已是十三,正是最合適的年紀。至於過節,兩年多前因房遺愛一案,長孫無忌處死的也不止是一個荊王,雲娘想得開也罷,想不開也罷,她如今只是裴家的女兒,早已不是什麼荊王妃咱們難道能因爲她的緣故跟長孫家真的做仇?”?
“算起來,自打去年起,長孫湘來這邊做客便比往年多了好幾回,這背後的意思,想必你也能看明白。如今也該我們有所表示了。莫說長孫湘原是我的侄外孫女,便沒有這層關係,如今的情勢也是無妨。若能此後得了長孫無忌的助力,我們豈會似如今般拿一個五品長安令都無可奈何?”?
崔氏點頭不語,她自然也知道如今的河東公府雖然在皇族宗室、高門大族乃至三省各衙門都是人脈深廣,但畢竟並無朝堂高層的實權,怎能爲一個已經死掉的女婿便遠了權傾朝野的長孫太尉?難得對方有意交好,的確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裴雲娘昔日再如何風光,如今早已被打落塵埃,便是能歸本家而住,也是公爺花了諾大的力氣,想來也不敢不顧大局。?
大長公主又道,“從趙國公府出來,你便直接去裴守約那裡,把帖子給那位庫狄氏。”?
崔氏不由一愣,“這當口,裴守約夫婦只怕會找個藉口推了此事吧。”?
大長公主冷笑了起來,“這卻由不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