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匣子裡這兩張蓋了官府印章的身契,又看了看眼前這張親切無比的笑臉,琉璃只覺得背後一陣涼風颳過,默了一默才笑道,“阿崔真是太客氣了。”
崔氏搖頭笑道,“與我何干?不過都是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而已。原是早該就送來的,只是這幾日府中雜務太多,我一時走不開,這才耽誤到今日,倒是讓你掛記了。不知這兩個婢子可還得用?”
琉璃微笑着長跪欠身,“琉璃多謝大長公主賞賜。公主挑的人,焉能是不好的?”那兩位的確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天,琉璃依然把她們安排在不同的院子裡,好言好飯伺候着,據阿霓回稟,那位雪奴豐滿了一圈,雨奴卻是越發弱不勝衣,各自倒是更具風姿。琉璃也曾想問裴行儉該如何處置這兩位禮物,只是他這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總顯得比往常疲憊,她幾次話到嘴邊,不知爲何還是嚥了下去。如今,大長公主居然把身契都送到了,此事大概也無法再拖下去了吧?
崔氏點了點頭,“這就好。大長公主還有兩句話想吩咐這兩個婢子,不知大娘可方便讓她們出來?”
琉璃笑道,“琉璃敢不奉命。”回頭便對阿霓道,“你去竹院領她們過來。”
崔氏微微一笑,又從婢子手裡拿過了另外一個檀香木匣,“這裡還有一份禮,卻是大長公主反覆交代過今日便要送上貴府的,請大娘過目。”
琉璃心裡微突,只能起身離席,走上幾步雙手接過木匣,打開一看,卻是一張芳香襲人的帛片,左上角只寫了人名日期,右下角則用金銀絲線繡着一朵盛開的芙蓉,正是臨海大長公主做東、每年一度的芙蓉宴請柬。琉璃一眼掃去,便看到了“五月二十七”的字樣,是今年的夏至之期,離如今正好還有半個月。
崔氏笑道,“大娘有所不知,每年芙蓉宴最早收到請柬的,便是宴會的最要緊的客人,會安排在大長公主下首。公主記得大娘曾說過,識得的人不多,因此才讓我頭一個便將請柬送到府上。芙蓉宴別的尋常,長安名門才子、高門淑女卻會來上不少,大娘正可乘機多認識些人,守約又是好幾年不曾露面,世子與幾個族中才俊都甚是憾然,如此一來,豈不是一舉多得?”
琉璃怔怔的看着崔氏,臉上的震驚完全不用僞裝:她在開什麼玩笑?自打大長公主上回提到芙蓉宴,她就留心打聽過一回,這芙蓉宴的確是長安城最富盛名的夏宴,一則大長公主的芙蓉池風景幽涼秀美,各種安排又奢華精雅,二則宴會歷年都會雲集長安各高門的才子佳人,乃是他們結交友伴、尋覓姻緣的大好良機,因此一張芙蓉宴的請柬可謂千金難換。而每年的安排在大長公主身邊的幾位女子,都是當年風頭最盛的貴女,當年陸琪娘就曾得到過此等待遇。只是如今的她不但不是有着公主義女光環的名門淑女,只怕還是長安城最新出爐的狐媚子,讓她坐在那種地方,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麼?
琉璃忍不住苦笑起來,“夫人莫開這種玩笑”
崔氏的神色裡一絲玩笑的跡象也沒有,“大娘此言差矣,在大長公主心中,守約原是自家子弟,與世子也沒甚區別,大娘如今自然便是公主嫡親的後輩,焉有後輩有難處,長輩不伸手提攜一二的道理?大娘這樣說,豈不是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苦心?”
琉璃忙鄭重的欠身行了一禮,“大長公主的心意琉璃感恩不盡,然而琉璃原本不是高門出身,禮數欠缺,無論如何也不配坐這種尊位,屆時一旦出了差錯,琉璃的面子原是不關緊要,但若是損了大長公主與芙蓉宴的名聲,豈不萬死莫辭?請恕琉璃萬萬不敢領命。”
崔氏默然片刻,才嘆了口氣,“大長公主也說過,你若實在是不肯也罷,只是你便是不坐在首席上,屆時也需多跟着大長公主一些,她纔好多介紹些品行賢淑的娘子與你認識。此事你再推脫,大長公主當真是要惱的。”
琉璃心裡一聲低嘆,只怕這纔是大長公主真正的目的所在吧,先拿一個自己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情,來讓自己無法拒絕這個看似合理得多的要求,她的身份、輩分都擺在那裡,自己決計無法說一個“不”字,好在還有半個月的時間,總有別的迴旋餘地……當下也只得道,“琉璃遵命。”
崔氏點頭一笑,又就芙蓉宴的一些準備事項說了一遍,什麼要帶上體面的婢子,要打扮得別出心裁,倒當真有幾分處處爲琉璃考慮的架勢,末了才一笑,“那時你妹子也正好剛做了我的臂膀,我正要帶她也見見世面,你們姊妹正好能說說話。”
在那種場合下與珊瑚上演相見歡?琉璃突然覺得此事充滿了喜感,面上含笑感謝了幾句,正想再表現一番長姊情深,卻見阿霓挑簾進來,身後卻只跟着雪奴一人,崔氏的臉色頓時微變,琉璃已搶先問道,“雨奴呢?她怎地未來?”
阿霓忙回道,“雨奴身子還是有些不爽,起不得身,因怕病氣過人,這兩日都是獨住在西廂房,卻不好領來見夫人了。”
琉璃皺眉道,“不是說只是熱傷風麼?怎麼還不見好?你去吩咐管家,請個醫師上門來看看纔是。”
崔氏心中發沉,擡眼看向雪奴,卻見她容色豔麗,神情安然,對上自己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不由暗叫一聲晦氣,想了想還是對雪奴正色道,“你從今日起便是這邊府裡的人,必要謹記大長公主的吩咐,伺候好阿郎與娘子,若有半點錯處,莫看你家娘子心善,大長公主卻絕不會輕饒了你”
見雪奴恭謹的應了個是,崔氏又轉頭對琉璃笑道,“雨奴那婢子卻是個沒福的,不知身子要緊不要緊?大娘適才說到熱傷風,我們府裡倒是有醫師最長於治療傷風發熱之症,若是過幾日她還不好,你只管跟我開口。她的身子事小,辜負了大長公主的一片心意卻是罪過”
琉璃忙誠懇的點頭,“也好,若是過幾日她還是不好,少不得來麻煩阿崔。”
崔氏又說了幾句閒話,便笑着起身告辭,“還有幾份請柬原是要我去送的,今日便不打擾大娘了,大長公主還盼着在芙蓉宴上見你,大娘莫忘了就是。”
琉璃起身將她送到屏門,回到堂舍時,卻見雪奴依然站在當地,想到她適才的表現,心裡倒是一動,索性坐下笑道,“雪奴,崔夫人也說了,從今日起,你便是這府裡的人,不知你自己有何打算?”
雪奴微微一笑,紅豔豔的菱角嘴彎了個誘人的弧度,“啓稟娘子,雪奴既然已是娘子的奴婢,自然是聽任娘子安排。只是娘子若問婢子自己的主意,說來婢子對照料花木還算略有所知,這府裡花木上若是尚缺人手,婢子願分擔一二。”
看着眼前這張嬌花般的面孔,琉璃心裡嘆了口氣,這位美人的要求還真是,有個性若讓她去照料這府裡的花木,自己倒也沒什麼意見,就是不知道那些花木會不會都羞死?只能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過後自然會有安排。”
雪奴順從的行了一禮,低頭退出了門口,竟是再無二話,琉璃心裡有些納悶,回頭便問阿霓,“你對她可是說了些什麼?”
阿霓搖了搖頭,“娘子一說竹院,婢子便明白您只想讓雪奴出來,去了之後,婢子只跟她說了句,崔夫人把她的身契送來了,要吩咐她幾句話,她便立刻說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原來不但是美人,還是心思剔透的聰明人難道真拿來做園丁?琉璃揉了揉額頭,只覺得腦袋漲得更厲害了些。
裴行儉這一日卻比往常回來得更晚一些,到上房時已近閉坊時分,琉璃見他鬢角略有汗跡,忙先端了杯用井水澎過的酪漿給他。
裴行儉接過去一飲而盡,看見琉璃站在一邊,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就是崔氏又來了麼,她是不是送了芙蓉宴的請柬,讓你無法推脫?那一**不是膽氣壯得很,要殺要剮都不怕的,怎麼如今要去赴一次宴,卻愁成了這樣?”
小心眼的男人琉璃腹誹不已,瞟了他一眼,“依你說,難不成到時咱們就這麼去赴宴?”
裴行儉伸手將她散下的一綹頭髮撥在了耳後,漫不經心的道,“以大長公主的性子,這請柬既然送到了,自然還有後手,咱們不去只怕是不成的,只是你也莫太過擔憂,她不過是那些伎倆,我自會安排周全,到時你聽我的便是。”
聽着他輕鬆篤定的語氣,琉璃心裡不由鬆了口氣,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裴行儉也笑了起來,攬住她的腰低頭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這幾日我都沒時間陪你,大概還要過些日子纔會好些,下次休沐時,想不想去終南山看看?”
終南山?琉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忙道,“一言爲定,我還不曾去過呢”說起來,終南山算得上長安人最常去的消夏之處,只是她卻從未去過,也就是上次那勞什子的鬥花會時,遠遠的瞧過一眼。
裴行儉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摟着她的手臂緊了一緊,低聲道,“以後你想去哪裡便跟我說,我定會帶你去。”停了停又笑道,“上回我說過的那位同僚家裡昨日已見過你的父親,倒是頗爲滿意,過幾**父親便會去提親。”
“這麼快?”琉璃驚詫的擡起了頭。
裴行儉笑而不語,想到那個家中這幾日不定如何雞飛狗跳,琉璃不由也搖頭而笑,只是想到另一樁事,又有些猶豫起來。
裴行儉似有所覺,低頭看琉璃一眼,“怎麼?還有什麼事?”
琉璃沉默片刻,還是開口道,“崔夫人今日不但送了請柬,還送了上次那兩個婢女的身契過來,我,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們。”想到雨奴那張清雅的面孔,想到當日裴行儉僵硬的背影,裴千震驚的表情,心裡不知爲何突然有些緊張,忍不住擡頭看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