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韋武的護衛下,權德輿依舊儒生打扮,手握素扇,抱拳告辭。韋武也換了一身裝束,卸下鎧甲,扮成一個普通武士,向韋皋下跪施禮後尾隨權德輿而去,不久就消失在雲霧裡。
“令公威震三川,手握雄兵,蜀中官員無一不是令公所賞識提拔,川中百姓無一不以令公爲萬家生佛。令公要拿劉闢,爲何如此小心翼翼呢?”
問話的正是薛濤。薛濤,字洪度,長安人,生於大曆五年,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幼時隨父親躲避戰亂入蜀,**歲時就能作詩,八歲時候父親指着院子中的樹吟詩,道:“庭除一古銅,聳幹立雲中”讓薛濤續下兩句,小薛濤張口便道:“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其父大爲驚訝,想不到女兒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才氣,又覺得女兒詩意不詳,恐將來會淪落風塵,過着迎來送往的生活。果然父親死後家境貧苦,薛濤不得不在十六歲那年墮入樂籍。
不久韋皋奉命鎮守蜀地。韋皋不但武功赫赫,而且文采風流,戰時統兵上陣,奇兵迭出,殺得吐蕃連番大敗,連大相論莽熱都被他生擒。閒時勸農勸商,大力發展經濟,與蜀地一干文人名士詩酒唱和,領一時風氣之先。成都之所以現在成爲全國最休閒的城市,只怕就肇始於韋皋。
上任沒多久,韋皋就在煙柳歌舞之地發現了薛濤,對薛濤極爲寵愛,甚至任命薛濤做官。薛濤當時年紀很輕,不自覺也沒上沒下起來,被韋皋一怒之下罰往鬆州,明白了自己處境的薛濤不聲不響地前往鬆州,卻在途中寫了十首著名的離別詩,差人送給韋皋,不久韋皋就下令召回了薛濤。
現在的薛濤已然三十五歲,不復當年的青春可愛,也早已脫去了樂籍,成爲整個大唐都聞名的女詩人,行事舉止也不再像年少時那樣輕浮跳脫,事事都能爲人考慮,多了許多成熟的風韻,因而韋皋依然很願意把她帶在身邊。
見薛濤這樣問,韋皋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望着遠處薄霧裡的羣山,薛濤自知問了不該問的話,忙收口不言,靜靜地站在韋皋身後。
良久,韋皋才長出一口氣道:
“人心難測哪!”
韋皋在蜀人心目中的形象既英武非凡,又儒雅蘊藉,和諸葛亮一樣,是近乎神一樣的存在。據說韋皋滿月時,家裡爲給韋皋祈福,招集僧人會食,有一個面貌醜陋的胡僧不招而至,韋家的僮僕嫌棄他,給他一張破席子讓他坐在院子裡,這個胡僧也不講究,就坐在了那裡。等到筵席開始後,韋氏命乳母把嬰兒抱出來,請受邀請而來的僧人們祝福嬰兒健康長壽,這個胡僧不等人請,自己走上臺階,對奶媽懷裡的韋皋說:
“別久無恙乎?”
韋父本來怕他嚇到嬰兒,結果嬰兒卻面有喜色,於是就奇怪地問:
“我們家這個兒子生下來才一個月,爲什麼大師您說別久呢?”
這個胡僧卻說:
“此非檀越之所知也。”
韋皋的父親越發奇怪,堅持要這個胡僧說出個所以然來,這個胡僧才說道:
“此子乃諸葛武侯之後身耳。武侯當東漢之季,爲蜀丞相,蜀人受其賜且久。今降生於世,將爲蜀門帥,且受蜀人之福。吾往歲在劍門,與此子友善。今聞降於韋氏,吾固不遠而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韋皋治蜀多年,果真如故事中所說一樣,保佑蜀地萬民,因而韋皋在蜀地聲望之高,不遜於諸葛亮。韋皋本人也因此禮佛甚敬,每年都要去寺廟佈施一番。
在蜀人心目中,幾乎沒有韋忠武王、韋大使、韋中書令、韋令公、韋太尉做不到的事情,薛濤不是蜀人,卻也深被蜀人影響,此時突然見到韋皋心事重重地感慨人心,心裡不由得似被什麼揪了一下,猛地一緊。
薛濤剛想張口寬慰韋皋,韋皋卻猛地轉過身來,道:
“收拾一下,準備回成都。”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
“那我們上路吧!”
“等等,老爺,您真的要微服潛行回長安?”
“有勞夫人了。韋城武信上所言極有道理,人心難測,那些奸佞當初既然能把我排擠出朝廷,如今也會極力阻止我回朝廷。如果阻止不成,就會像前不久一樣,派人來刺殺於我。陸某今年已經五十有三,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多少時間能報效國家呢?陛下既然召我回朝,必是有大事委託於我。我豈能在此安坐?思來想去,還是韋城武依所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好。”
“可是……”
“放心,我又不是一個人走。我走之後三天,柳大人把政務交託給佐官就會啓程,柳大人走後,家裡的事你就可以安排了。記住,不是咱家的東西不要帶走,借官府的一定要還給官府。”
“老爺,您就放心吧,多少回了,我能不知道嗎?路上千萬當心。”
話還沒有說完,門口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陸相公!”
陸贄轉頭一看,原來是柳宗元,就說道:
“原來是子厚。子厚,老夫一走了之,擔子可全都壓到你肩上了。後續的事就拜託於你了。”
柳宗元正色道:
“陸相休要說這種話,護得陸相周全,這是陛下在宗元來之前再三囑咐過的,是宗元分內之事,宗元在陛下面前是保證了的。陸相敬請放心,此行雖然兇險,柳宗元一定盡力周旋,不負陛下和陸相所託。”
陸贄道:
“子厚老夫當然信得過,只是此去兇險,子厚也要當心周全自己啊!”
柳宗元一陣感動,道:
“陸相放心,宗元一定處處當心。”
陸贄點頭道:“如此就好。來,拿過來!”
陸夫人將一個盒子遞了過來,陸贄捧着盒子,道:
“子厚,此是老夫多年爲政爲文的心得,這些日子與子厚朝夕相處,見子厚才學德識俱佳,老夫甚是感慨,果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假以時日,子厚成就必然不下於老夫。如果子厚不嫌棄,待你我回到長安後,子厚就做老夫的門生如何?”
柳宗元沒想到陸贄對自己愛護若此,陸贄望重天下,成爲陸贄門生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見陸贄有此意,忙跪下道:
“宗元蒙陸相不棄,見過恩師!”
陸贄扶起柳宗元,開懷一笑,道:
“得徒若此,快哉快哉!如此,那老夫就先行一步,我等在長安相會!”
柳宗元躬身道:
“恩師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