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九點鐘多一點,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毫不吝嗇的揮灑着熱量,一行人騎着馬在官道上行駛着,馬蹄聲有節奏的敲擊着水泥的路面,有大片的灰塵揚起來。天氣太過乾旱,自然塵土也就多了。好在他們騎馬的速度並不快,灰塵才小了點,看起來不像有什麼急事。官道上也沒什麼人,畢竟,這天氣,誰會沒事出門啊!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一匹馬停了下來,上面的騎士揚起馬鞭,擦擦額上的汗,指着一條路說道:“殿下,從這條路走,再有二十里,就到了!”
來的正是李承乾他們一行。爲了處理好打深井,以工代賑的事務,李承乾帶着幾個侍讀還有一些侍衛準備去哪個鄉里看看。挑中的是一個名叫楊家村的地方,離京城足有六七十里的路程,李承乾不想大張旗鼓,免得被下面的官員糊弄,便微服前來。他的馬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是李治。這小子聽說李承乾要出門巡查,前兩天就跑過來軟磨硬泡,並且威脅說,要是不肯帶他去,就告訴兕子和合浦,到時候,纏着他的可不只李治一個人了。李承乾想想,這小子從小錦衣玉食,讓他去見識一下民生疾苦也是好的,也就答應了。
李治摸索着取過水囊,狠狠的灌了一大口水,抱怨起來:“還有那麼遠啊!”
“是你自己要來的,現在後悔了吧!”李承乾掏出絲帕給他擦去臉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上面還沾了灰塵,一擦之下,絲帕都有些黑了,再看看他在烈日下有些發紅的臉,李承乾不禁笑道。
“纔不呢!”小孩子最是受不得激,這不,一下子就炸毛了,“大哥,現在就走吧!”
李承乾揚起馬鞭,在馬身上輕輕一抽:“那就走吧,騎快點,在這麼慢吞吞的,等到的時候,都要午後了!駕!”
“好嘞!”柴令武叫道,“這鬼天氣,快要熱死人了!”他搖晃了一下馬鞍下掛着的水囊,裡面已經空了,無奈的嘆了口氣,嘀咕道:“最好那邊已經打好井了,我還想找口水喝呢!”
杜荷笑嘻嘻道:“你這傢伙,簡直是水牛,那麼一大袋水,就這一會兒,讓你喝了個乾淨!現在好了吧,渴死你!”
房遺直悠然道:“那就要看那些人有沒有好好執行了,若是他們玩忽職守,或者說尸位素餐,那就有好戲看了!”
柴令武英俊的臉一陣扭曲,他叫了起來:“那些混蛋要是敢這樣,小爺我就扒了他們的皮,點天燈!”
李承乾聽着幾個人的玩笑聲,微微一笑,再次揚鞭一揮:“駕!”
李治在他前面樂得直叫:“大哥,快點!讓他們在後面吃灰!”
其實想快也快不起來,宮裡御馬監的馬都有特殊的印記,爲了不暴露身份,他們幾個騎的都是普通的驛馬,雖說不算駑馬,但腳程也就是那樣,快不到哪裡去!
又走了近半個時辰,身下的馬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嘴角都有白沫冒出來了。已經看到村口了,幾個人下了馬,李承乾從水囊裡倒出了一點水在手心,捧到馬的頭前,那匹馬伸出粗糙的舌頭,舔着李承乾的手心,很快,一點水舔了個乾淨,看着那匹馬黑亮的眼睛裡露出來的可以稱作可憐兮兮的眼神,李承乾不禁一笑,又倒出了一點餵給了它,然後拍拍它的大頭:“已經沒有了,總得留下點回去再喝吧!”
村口有數十人在忙碌,十幾個精壯的漢子赤着上身,露出古銅色的皮膚,他們身上揹着大竹筐,裡面裝的都是土,正大汗淋漓地將一筐筐土背到空曠的地方去。仔細看去,那邊正在掘井。井口兩個漢子搖着軲轆,從井裡將一筐筐土搖上來,下面不時傳來吆喝聲。
“他們就是在打井嗎?”李治很是好奇地問道。
“是啊!”李承乾點了點頭,轉頭看向杜荷,“杜荷,你去問問看!”
杜荷雖說一向行事恣意,但在外人眼裡也是溫文有禮的人物,他點了點頭,當下牽着馬上前,那邊正有個佝僂的老漢在那裡給幹活的人舀水。這時節,水最是金貴,要是露天放着,就能讓太陽蒸乾不少,因此,那邊裝水的是個腹大口小的陶罐,若有人想要喝水,那老漢便用那種打酒用的木勺從陶罐裡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勺來,倒在粗瓷大碗裡,也就小半碗的份量,還要仔細掂量着,免得灑了那麼一兩滴。
杜荷上前招呼道:“老伯,我們是路過的,想討碗水喝!”
那老漢擡起頭,遍佈皺紋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了杜荷,上下打量了一下,見他雖然穿着長袍,不過是細麻的,以爲他也是一般的行人,他咧嘴一笑:“後生,是往京城去的吧!”
杜荷笑着回答道:“是啊!家裡在長安有點小生意,我們年前去山西那邊走親戚,和親戚家的表兄弟們一起剛回長安哩!”
老漢手上也不閒着,穩穩地舀起一勺子清亮的水倒在碗裡,又加了兩勺,笑道:“這天氣,熱得慌!多喝點,後生!要是不忙着趕路的話,就在這兒歇會兒!”
杜荷看着自己碗裡遠比別人多不少的清水,有些不好意思:“老伯,你這兒似乎也沒多少水,這麼多,太多了,那些幹活的兄弟還要喝呢!”
老漢爽朗的笑道:“沒關係,儘管喝就是了!這邊已經是咱們莊上第三口井了,水有的是!不過是怕那些小崽子偷懶,所以不肯給他們多喝水!後生,教你那些一起的也過來吧!好好歇會兒,等日頭不那麼毒了再走!你們都騎着馬哩,趕得及長安關城門的!”
自從突厥戰敗,突利帶着部衆投降了大唐,大唐的馬匹也就不稀罕了,就算是莊稼人,手裡頭有點閒錢,也是會買上匹馬回來耕種的。這老漢見得他們都騎着馬,也沒覺得他們是什麼貴人,很是自然地招呼起來。
老漢看起來年紀不小了,中氣卻是十足,大聲吆喝起來:“來幾個人,幫着這幾個後生把他們的馬牽去喂一下,也快正午了,就說有客人來了,讓小翠她們多做點餅子,讓這些個小兄弟吃了午飯再走!”
長孫衝推脫道:“老伯,這大旱的年頭,你們自家也沒什麼糧食,不用這麼麻煩了,我們自己帶了乾糧!”
老漢瞪了他一眼:“你這後生瞧不起咱們莊稼人不是!放心吧,家裡有糧呢!前兩天,里正剛剛過來給村裡人發了一個月的口糧,要是咱們這裡井打出來了,還有獎勵!地裡也沒荒着,以前的莊稼旱死了,前兩天,又種了一批下去,苗已經長出來了,這兩天,正從井裡挑水過去給秧苗喝呢,看起來,這邊的井也要出水了,就更不用操這個心了!”
老漢殷勤的給每個人都倒上了一大碗水,一個侍衛問清楚了那兩口井的方向,抱着一大堆水囊去取水去了,另一個侍衛在李承乾的示意下,拿着已經空掉的水罐,去把水裝滿。老漢推辭了一番,卻拗不過他們,也就隨他們去了。
老漢顯然是個極爲健談的人,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花:“今年雖說老天爺不開眼,可是趕上了有個好朝廷呢!老漢我活了這麼多年,還沒見到這樣的年景!”
“往年要是遇上這種大旱,村裡能走的人早就都出潼關逃荒去啦!別說什麼餅子,樹皮草根都要被啃光了!”老漢眯着眼睛回憶道,“老漢我年輕的時候,也趕上過一次大災,那時候,全家人都往南跑,路上什麼也沒有,樹皮草根都被別人給吃光了,還有人吃人的。最後只好吃觀音土,咱們全家七八口人,活下來的,也就我和我那哥哥兩個人。咳,不說了,不說了,人老了,就喜歡胡思亂想!”
“老伯,你接着說,我們都聽着呢!”李承乾接口道。
李治也眨巴着眼睛看着老漢,他在深宮長大,何曾聽說過這些事情。
老漢伸出有些發黑的大手,摸摸李治的小腦袋,李治想要躲,卻讓李承乾給摁住了。老漢嘆了口氣:“這娃子是你家的吧!長得像畫上的似的。那時候,我那個弟弟也就這麼點大,當然沒這小娃子好看,然後,就這麼餓死啦!那時候都急着逃命,只好把他就這麼埋在路邊上,後來回鄉時,又找不見了!”
“現在好了,本來四月的時候,莊稼旱死了,過了近倆月,還不見老天爺下雨,村上的人都要收拾東西走了!”老漢睜開渾濁的眼睛,說道,“不過,縣裡的大人派出了那些軍爺,專門下鄉來給各個村上打井,又運來了稻米粟麥什麼的,讓我們也多打幾口深井出來,天上不下雨,那就從地底下挖出水來!沒兩天,井龍王顯靈,第一口井就出水啦!村裡的人也就不走了,安安心心呆在村裡,好好多打幾口井來,不光自己要喝,莊稼也要喝哩!再打上兩口井,將地裡的莊稼都補上,今年還能收一季糧食!也不能就指着朝廷,朝廷也不能白白養活咱們這麼多人吧!還是自家種的糧食,吃起來踏實!”
正說着話,幾個村姑挎着大竹籃過來了!正在在幹活的人都停了下來,一起圍了過來,那幾個村姑抿着脣,淺笑着分發者烙好的麪餅。那個在老漢嘴裡叫小翠的年輕少女走了過來,從籃子裡取出一隻大湯盆,裡面盛着滿滿的一碗湯,湯很是濃稠,上面漂着一層淡黃色的油,上面還飄着點蔥花,在這個乾旱的年頭,想要找點綠色的蔬菜,實在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大概也費了不少心,熱氣騰騰的湯裡,有肉的香味飄散開來。李承乾清楚地聽到身邊有咽口水的聲音。
小翠有些羞澀地看看幾個俊秀的客人,一邊取出洗得乾乾淨淨的大碗,用勺子盛湯,可以清楚地看見湯裡面剁成小塊,燉得近乎稀爛的雞肉,說道:“鄉下人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招待的,正好有隻老母雞也不下蛋了,阿孃就把它宰殺了!幾位大哥不要嫌棄!”
李承乾伸手接過湯碗,含笑道:“小翠姑娘費心了!代我謝過伯母!”
“不用客氣!”小翠低下頭去,聲音小得跟蚊子一樣。
幾個人都分到了一大碗雞湯,李承乾低頭看着有些新奇的李治,輕輕一笑,將自己碗裡的幾塊雞肉撥到了李治碗裡,然後,直接掏出李治懷裡的帕子,將他的手擦乾淨:“先吃飯吧!”
李治啃了一口烙得很硬的麪餅,差點沒被噎着,擡起頭,可憐巴巴地看着李承乾,意思是不想吃了。李承乾板着臉搖搖頭,不過,李治從小沒吃過粗糧,一時吃不慣也是正常的。想了想,李承乾伸手拿過李治手裡的黃褐色的麪餅,鄉村裡的一般人家是不會吃白麪的,都是將麥粒直接磨成粉,磨出來的麪粉就是黃色,再烙成餅子,有沒什麼油水,自然顏色就更不好看了。李承乾將麪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泡到湯裡,說道:“現在吃吧!”
李治折騰了一早上,也已經餓了,麪餅泡着雞湯,也沒那麼難以下嚥,還有些香甜。李治拿着筷子,吃得倒也開心。
李承乾擡頭有些歉意地一笑:“小弟是家中幼子,父母疼寵慣了,有些嬌縱,還請老伯不要見怪!”
老漢呵呵地笑着:“哪能呢!老漢見過的人也不少了,看起來你們就是有錢人家,吃不慣鄉下的東西!幾個後生不怪咱們鄉下人不懂禮數就是了!”
李承乾謙遜了一下:“老伯這麼說,小子實在是心裡不安。小子家裡不過是有幾畝薄田,還做了點小生意,不過是吃穿不愁而已!算不上什麼大富人家!”
李承乾一邊陪着老漢說着些閒話,比如說這地裡往年的收成,郡縣發放的口糧數目,打一口井需要的人力和時間,還有這村裡的人家瑣事什麼的,一邊就着雞湯,吃着麪餅,倒也其樂融融。
一頓飯很快吃完了,李承乾也大體瞭解了情況,還打聽到了附近幾個村上的近況,心裡也有了數。按如今的狀況,就算老天一直不下雨,這旱災也是可以平安度過的,只要現在地裡補上種子,到了秋天,還能有一季的收成,總比把地荒着好!不過,這種子最好也因該讓郡縣下發,免得農家籌措不到,誤了農時,若是再晚一些時日,再下種可就來不及了。
午後又歇了一會,眼見着太陽不是那麼毒辣了,李承乾他們便準備告辭,回長安了。一行人的馬都已經喂好了,一個個精神抖擻,水囊也都已經灌滿,掛在了馬鞍下。杜荷掏出一把銀幣,塞到老漢手裡,說道:“老伯,多謝你們的款待,我們要回去了!這點錢你們拿着,正好多買點種子,種下去,也能有個好收成!”
老漢看起來年紀不小,力氣也沒衰退,當下板起了臉,又將錢塞了回去:“你這後生,不過是一頓飯,到哪裡不成呢?還說什麼錢不錢的!快拿回去!”
杜荷笑道:“老伯,不是飯錢,就是一點心意!您孫女小翠也該出嫁了,您把這錢拿着,也好給她置辦點嫁妝不是!”
推脫半天,這錢還是送出去了,幾個人打馬而去,揚起一路塵土。
李治乖乖的坐在李承乾前面,仰頭說道:“大哥,那位老爺爺人很好啊!”
“沒錯!”李承乾笑道,“那裡確實民風淳樸!”
“我以後還要來!”李治眨眨眼睛。
“看有沒有機會吧!”李承乾抖了一下繮繩,“你以爲大哥出門容易啊!今天要不是要檢查各地打井的情況,父皇絕對是不會允許大哥我出長安城的!”
見李治有些失望,李承乾想了想,說道:“雉奴,等你行了元服禮,有了自己的府邸,想出宮就沒這麼麻煩了!到時候,只要你不到處亂跑,像這樣在長安附近走走,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治有些沮喪:“可是,不是說,皇子成年後,就要前往封地的嗎?到時候,肯定不怎麼見得到大哥了!”
李承乾微微一笑:“不要緊,到時候,我們求父皇將你的封地改成雍地,那不就可以留在長安了嗎?”
李治不說話了,雍地原本是魏王李泰的封地,因此,他當年才能堂而皇之地留在長安,而不是像李恪一樣,一年到頭沒幾天在長安。可如今,李泰因爲謀害李承乾被貶到了西北,至今也沒什麼消息,雖說當年李泰性子高慢,向來對李治不理不睬,甚至冷嘲熱諷,但畢竟是親兄弟,李治還是很有點懷念的。不過,與李泰比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大哥李承乾,要是在兩個人中做個選擇,自然還是要李承乾留在長安爲好。這樣一想,李治也就開心多了,他擡起頭,笑道:“那就說定了!”
“當然!”李承乾微微一笑,說道,“父皇母后最疼你了,一定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