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長安東市是達官貴族專屬的市場,那麼西市便是長安民間繁鬧的天堂。
李道玄跟着常隨一路走去,人漸漸多起來,最後只見到處都是買賣的商旅之客。
兩人只得做穿花蝴蝶一般,繞來繞去。
西市店鋪包羅萬象,李道玄看到數不清的大唐女子如一羣狂風般自那綢緞衣帽肆、珠寶首飾行、胭脂花粉鋪間肆虐採購。
他還未看清女子們的模樣,便有一隊郎君們擠過他們,大笑着奔向了那騾馬行、刀槍庫、鞍轡店。更有那雜技百戲,拉琴賣唱,算命卜卦之輩穿插其間,兩人直走得午陽高照,才終於到了那酒樓、食店、果子鋪的區域。
常隨帶着李道玄走進了這區域西北角的一座食店裡,一位胡姬捧酒甜笑,異域軟語輕聲召喚:“兩位郎君輕來,今個兒客滿咯。”
常隨饞笑着瞥了一眼這胡姬露出的刁蠻小腹,嚥了口唾沫,笑道:“我來找人,那遊四少今日可在?”
勸客胡姬媚笑一聲,回頭脆生生道:“遊四郎喲,你在哪兒?”
常隨伸長脖子,看到了那位遊四郎,卻猶豫了一下,轉身低聲對李道玄說道:“公子啊,我這位朋友,那個,其實是典客署左大人門下的樂工,人稱遊四少,他這個,這個……”
李道玄見他吞吞吐吐,皺眉道:“他怎麼了?”
常隨憋了半天,終於還是說了:“我這朋友叫遊閒,他有個外號叫做玉菊四郎,最是喜歡分桃斷袖的一個人,算是旱路里的英雄,香火裡的妙人,極得那左大人寵愛的。”
李道玄這才明白,原來是個龍陽男妓,不禁眉頭大皺,怪不得這人一大早就來這裡喝那魔芋湯,原來如此。
但他只是皺了一下眉,便說道:“既然是你朋友,也算我的朋友,無妨!”
常隨愣愣望着他,罕見的露出一種感激的神情,便帶着他走到了一處屏風前,輕敲了一下,低呼道:“四郎,我是常隨。”
屏風後傳來一個嬌媚的聲音:“是常大哥啊,你怎麼得空來這裡看奴家?”
這聲音雖然嬌媚但略有些沙啞,構成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媚力。
常隨推開屏風一角,先走了進去,曲膝坐下,李道玄沉吟了一下,也走了進去。
只見一個粉衣男子側躺在席上,手裡拿着一根長長的白玉煙桿兒,細細的抽了一口,吐出一圈兒香粉之氣,席前擺着一晚魔芋湯,卻只喝了半碗。
他側對着李道玄,髮髻散開一半,拖落蓋住了半邊臉,這屏風後只有一縷陽光照進來,恰恰罩住了遊四郎露在頭髮外的臉蛋上。
李道玄看到一眸丹鳳斜飛,半片紅脣輕偎,白玉般消瘦的臉上,瓊鼻吐出一縷細煙,在明亮的光線裡飛舞成一片妖嬈。
常隨這時候已把所求之事說完了,最後道:“四郎啊,李公子的事你可要放在心上啊,有了消息一定通知我。”
自始至終那四郎都沒有看李道玄一眼,眉頭輕笑,放下煙稈,伸了一個懶腰,這男人身上粉色衣衫被一條紅色汗巾扎得緊緊的,這一伸手臂,那蠻腰細細,玉臀翹起,真是比女人還女人。
遊四郎伸個懶腰,忽然搖頭道:“你們倆啊,真是笨蛋中的笨蛋,如果我想的不錯,李公子那位明珠姑娘,恐怕還在路上呢。”
他嬌媚的聲音猛然清脆起來:“自古帝王宣使都是國之大事,邊陲之地距長安遙遠,但那西羌首領卻必須一城一城走來,大峽谷裡的西羌部族北抗谷渾,南守渝州入口,最是大唐看重的地方兒。此次聖帝專門下旨冊封,也是爲這個原因。那明珠姑娘既然是西羌首領,必然得一路慢行,過十城而行官道,以宣示大唐邊疆的穩定,也表達皇上對西羌的重視,按照李公子所言,我想他們現在應該只走了一半。”
李道玄剛進來這屏風的時候,其實是帶着一種輕慢之態,他畢竟瞧不起一個賣肉的男人。但此時聽到這個遊四郎隨意漫談,將事情形勢說得如此透徹,隱隱有一種高士風姿,不禁大爲感嘆。
不錯,他確實傻了,自己入了玉門關後,靠着御風術趕到長安,只用了幾日功夫,那明珠是酈水護送,長路漫漫,依仗繁冗,自然還在路上。
他心中豁然開朗,對剛纔輕視男子的心思深爲慚愧,當下便曲膝坐下,親手捧起那碗魔芋湯,沉聲說道:“遊先生說的是,剛纔道玄輕慢了先生,實在慚愧,座中無酒,便捧此湯,以謝先生解我之惑。”
常隨睜大了眼睛,但遊四郎的反應更大,他骨碌一聲坐了起來,盤腿端正,顫抖的接過魔芋湯,眸子上的睫毛顫了一下,卻不說話,只一仰頭便喝了下去,這才鄭重的看了一眼李道玄,低聲道:“公子如此看重我這妖奴之身,這,這可怎麼說好。”
遊四郎雖然是以龍陽之身賣弄風姿,得了典客署左大人的寵愛,平日裡也略有些權勢,但說到地位,那是連娼妓都可恥笑的身份。
今日見李道玄在屏風外沉吟半天才進來見自己,以爲又是遇到了一位酸腐之士,萬沒想到自己一番胡言亂語,竟然得到了這個男人的尊敬,他心中已經是莫名的感動。
對遊四郎這樣的人來說,別人的尊敬比千金萬金更爲貴重。
常隨見這場面,也是高興起來,當下三人擺席重開,互道姓名,言談甚歡。正在談笑間,忽然聽到外面喧譁陣陣,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大叫道:“有熱鬧啦,有熱鬧啦,平康坊那雲裳院前,咱們洛大少要撞金鐘啦。”
這聲音一喊,便聽到如雷般的腳步涌動聲,遊四郎長身而起,軟軟的揖手一禮,笑道:“兩位大哥再坐一會兒,時候不早了,我還得回左府一趟。”
三人就此散場,遊四郎帶上了一頂紗帽,那帽子紗布直垂腳下,遮住了他全身,走了出去。
李道玄和常隨出來食鋪,卻見整個西市空蕩蕩一片,不禁大是驚訝。
常隨一拉他:“公子,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去。”
李道玄一想如今兩件大事都有了着落,也該品味一下這帝都的風情,便笑道:“正合我意。”
兩人跟在一羣剛得到消息的人後面,一路直奔平康坊。
等到了平康坊,走到那雲裳小築前,才發現這裡已經被人羣堵得無路可走。
常隨急的直跺腳,李道玄微微一笑,站在原地便不走了。
忽聽一陣銅鑼之聲,卻是那武侯衛出來維持秩序了。
李道玄這才發現,長安人非常聽話,不像塞外民風彪悍,那武侯衛只用銅鑼開道,不多時便將人羣分成四個方塊,圍繞在那平康第一花樓雲裳小築四周。
常隨帶着李道玄,突入到人羣裡,擠向前面。
正擠着,李道玄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低聲怒道:“你跟着我,就不要再做這偷兒的行當。”
遊閒嘆了一口氣,只得訕訕的將剛摸到的一個錢袋送了回去,乖乖跟着李道玄向前走到一個空閒處。
李道玄這纔看到,那雲裳小築前面,大街上擺着一座馬車大小的銅鐘,鐘下有輪子,看來是一路推來的。
一個身着綠色官袍的中年人伸出雙手一擺,圍觀衆人都安靜下來。
那官員便朗聲道:“諸位!相信大家都得了消息,如今風調雨順,民居安樂,但那金水橋邊的安國寺卻在不久前因修士爭鬥被打毀了一半,是以咱們聖上才下了這撞金鐘,樂捐修復安國寺的旨意,諸位……”
李道玄聽到這裡一愣,問常隨:“長安修士不是不能爭鬥麼,又怎麼會打毀了什麼安國寺?”
常隨笑道:“這個我忘了跟公子說了,咱們長安大部分地方是不允修士爭鬥的,但你想也不可能大家都安安穩穩是不,所以在兩市之間,那金水橋邊畫了一塊區域,專門用來決鬥切磋的。”
李道玄恍然,怪不得剛遇到這常隨時,他說什麼只要一輩子不出長安,不去金水橋邊,便可安然無恙了。
此時那官員已經說到了關鍵地方:“……不論貴賤,抑或胡商,只要有心,便可撞這金鐘,能捨錢千貫者撞鐘一下,諸位可明白了。”
李道玄倒抽一口涼氣,這千貫大錢,可就是一千金啊,還只能撞鐘一下。
那圍觀的人們果然都是無人應答,李道玄搖頭道:“太多了,誰能捨得?”
常隨哈哈一笑,低聲道:“就這些人裡,能撞金鐘十下以上者不下百人,只是他們不敢先出頭,大家啊,都在等那洛大少出場呢?”
李道玄一愣:“這洛大少是誰?這又是爲何?”
常隨嘆道:“長安洛家雖然是商賈,但卻是咱們大唐首富,就說這平康坊,最少有一半花樓都是洛家開的。”
兩人說着話,那圍觀的人羣中傳來起鬨聲:“怎麼洛大少還不出來啊,咱們可想着看看熱鬧呢。”
起鬨聲剛剛安靜下來,就聽到那雲裳小築二樓上裡傳來嘩啦一聲。
大家聞聲擡頭,便看到二樓之上一卷白綢飛舞,就如白龍落地,竟然是一條綢緞自二樓甩到了地上。
那綢緞就像一座斜橋,連結起了雲裳二樓和地面之間,說也奇怪,看綢緞細薄如紗,但架在半空中竟然堅硬如橋。
圍觀人羣中識貨之人已經忍不住發出了驚叫!
常隨一把扯住李道玄:“如意一方綢啊,這時如意一方綢啊,細軟如絲,見風如鐵,可軟可硬,就這綢緞,只一寸便值千金,大手筆啊,大手筆!洛大少竟然一出手就是這麼一卷。”
李道玄注目那雲裳小築二樓,只見一個白袍胖子小心的站到了如意一方綢上,一步一步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