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空上,那雙日凌空之下,這幾道人影顯得格外清晰。承玄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激動的轉頭看向掖庭局方向。
秦國公從未有如此靠近皇帝的時候,他敏感的察覺到承玄皇帝的身子竟然在打着哆嗦。那是一種不正常的擺動,秦國公看到皇帝臉色潮紅,心知他舊病發作,急聲道:“陛下!陛下!”
承玄皇帝一把抓住秦國公的手,緩緩而又努力的說道:“快……秦兄,快去掖庭宮看一看,到底,到底怎麼樣了。”
秦國公聽到皇帝竟然稱呼自己爲秦兄,知道他心中焦急。但現在形勢撲朔迷離,秦國公實在不敢輕易離開皇帝身邊,他猶豫了一下,輕聲安慰道:“陛下,道玄那孩子命大福大,不會有事的。”
承玄皇帝看着越來越近的杜玄風和五大宗師,狠狠一甩秦國公的手,長吸一口氣,沉聲道:“國公啊國公,他們馬上就要逼到朕頭上了,朕能抗天,卻不能抗百官和修士啊。”
秦國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咬牙,轉身對破靈衛道:“保護陛下!”說罷身子一躍而起,向着依舊冒着黑煙的掖庭局而去。
承玄皇帝抖動龍袍,站定了身子,默默等待着杜玄風他們。不多時那杜玄風和蕭狄就落到皇帝身前,默默跪下。仙流儒釋道五大宗師也緩緩走來。
袁天罡身着三清吞雲冠,一身鮮亮的道袍上還繡着道家符印,當先一馬走來。他身側就跟着浮游觀的玉陽真人。
在道家之後便是年輕的白鹿洞主侯君集,最後跟着的卻是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帶着斗笠的尼姑。
蕭狄跪在地上首先開了口:“陛下,您身子不周,臣請陛下移駕甘露殿將養身子。”他說着擡頭望着承玄皇帝,眼中露出焦急的神態。
跪在一旁的杜玄風暗中嘆了一口氣,他沒有說話。那站着的袁天罡卻朗聲道:“陛下,當此花朝盛事,萬國朝臨,太子魏王吳王之事該給他們一個交代纔是。事關國體威嚴,大唐之名。吾以爲……”
承玄皇帝伸手打住了他的話,慢慢的說道:“國師稍安勿躁,再等等。”他說着轉頭望向了東邊。
杜玄風自後輕輕扯了一下蕭狄,跪着向後挪動。蕭狄眉頭一皺,但還是跟着向後挪了幾步。兩人叩拜幾下後站了起來,慢慢走到太液池邊。
杜玄風擡頭望着天上雙日凌空,忽然對蕭狄說道:“蕭大人,您是願意做死臣還是忠臣?”
蕭狄眉毛一揚,冷聲道:“某剛纔已聽到杜相與國師們的話了,真是不寒而慄,如今我蕭狄還有選擇的餘地麼?”蕭狄說着緩緩走了一步,仰頭道:“我出身修士,但讀的是聖賢之書,心中別無其他想法,只唯陛下之意而行。”
杜玄風搖頭一笑,古怪的說道:“蕭大人,若是陛下最後也答應立晉王呢?”
蕭狄也笑了,轉目望着這位宰相:“杜相可說笑了,陛下他……”
杜玄風擺手道:“剛纔問蕭兄願做死臣還是忠臣,蕭兄可知道,那死臣便是爲一己之私名,爲君王諫,爲天下難,譬如比干屈原之輩。他們最後是落下了賢聖的名聲啊,卻讓他們侍奉的帝王成爲史書上的昏君。這就是死臣的自私。”
蕭狄默然不語,望着杜玄風不停的冷笑。
杜玄風摸着自己的鬍子,搖頭又說道:“若爲忠臣,便要爲君王着想。縱是自己落下奸臣的名聲,也要維持帝王的聖名。我杜玄風是要做忠臣的,等會兒就要代表百官請諫,立晉王爲太子。”
蕭狄嘿然道:“杜相說得好,說的真好,說得蕭狄都有些心動了。但蕭某還是那句話,唯奉陛下之意而爲。”
杜玄風低頭一笑:“那也罷了。”他再擡頭時眼中已帶着精光:“蕭狄,如果陛下要硬抗百官和修士的諫言,那陛下恐怕也不好做了。我杜玄風如果不跟修士們走在一起,這個宰相也做不成了。”
他說着步步緊逼而行:“蕭狄,若是我這個宰相都做不成了,那修士的力量就要侵入朝廷之中,如此一來,帝王與朝廷便都是修士口中的肉了。”
杜玄風說完這些,轉身便走。
蕭狄愣在原地,轉頭望着掖庭局方向,沉思不語。腳步聲響,一個身着盔甲的女子走了過來,正是玉真殿下。
蕭狄回過神來,急忙躬身道:“見過殿下!”
玉真公主嘆了一口氣,扶起了他,抿着嘴脣,良久忽然道:“蕭大人,若是晉王被立爲了太子,玉真想求大人一件事。”
蕭狄驚詫道:“殿下所求何事,但凡蕭狄能爲的,一定辦到。”
玉真公主苦笑一聲:“玉真相求大人辭去官職,帶着秋雁遠走他鄉吧。”
蕭狄再次愣住了,心頭忽然劇烈的跳動起來。
太液池前十五丈處的承玄皇帝依舊默默站立着,五大宗師陪站一旁,面色都是一片平靜。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踉蹌的身影自遠方奔過來。
秦國公一步一個踉蹌趕了過來,還未奔到近前,就跪倒在地。承玄皇帝幾步走了過去,扯住了秦國公的衣衫,瞪着眼睛沉聲道:“如何了!”
秦國公蒼淚縱橫,良久才哽咽道:“陛,陛下,掖庭局沒了,原地陷落數十丈,只有一個大坑,只有一個大坑啊,老獅子一把土一把土的摸過了,沒,沒,沒找到道玄……”
承玄皇帝身子向後一仰,差點摔倒,卻努力站直了,眼中帶着冰冷之意,緩緩再道:“死要見屍!你,你再去……”
秦國公猛然扣了三個頭,身形再次躍起。杜玄風自後慢慢走了過來,聲音中帶着一種決然之情,輕聲道:“陛下,臣聽說南州大都督,漢王李元昌輕馬便服,已與兩日前趕到長安了,如今就在萬年縣裡觀荷。”
承玄皇帝眼中露出一種憤怒之色,咬牙道:“不奉詔,元昌他是吃了豹子膽了,就敢擅離封地。他在這個時候來長安……”
承玄皇帝說到這裡,忽然冷靜下來,瞥了一眼杜玄風,嘴角露出了一股殺氣。
杜玄風面色不變,只輕聲再道:“漢王郡主得了急病,是太子殿下還在的時候,發文請示後纔來的,是因袁天罡國師聽聞漢王郡主的病後,請太子放行的。”
承玄皇帝微微一笑,摸着腰間的一柄彎刀,緩緩道:“是了,國師想必是想爲漢王之女治治病了。等病治好了,正好順便看看長安的形勢,若是忽然不小心朕有點什麼三長兩短,咱們漢王正好可是藉着國師們的力量,玩個潛龍出水,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杜玄風不再說話,畢竟和承玄皇帝說話,本就不需說的多麼明白。五大國師秘密把承玄皇帝的親弟弟,大唐第一美男子漢王弄到長安來,打的主意是什麼,陛下還不明白麼。
承玄皇帝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把胸中的鬱氣全部吐出來,卻淡淡說了一句:“朕還要多活幾年。杜卿啊,擺駕甘露殿,叫上國師們,你也來,與朕議一議立太子這件事吧。”
杜玄風躬身聽命。
承玄皇帝坐着帝冕,背後跟着五大國師,緩緩走向了甘露殿。杜玄風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正要也跟上去,就看到前方一道人影閃過,一個淡淡的影子太監出現在他身前,尖聲道:“陛下口諭,杜相將晉王一起也帶到甘露殿中去吧。”
杜玄風微微一笑,躬身謝過,轉頭對身後說道:“高先生,晉王在哪呢?”
甘露殿中,承玄皇帝端着一碗蔘湯,輕輕喝了一口,望着坐在身前的五大國師,以及那剛剛趕來的晉王和杜玄風。
他眼中閃過一絲譏諷之意,臉上卻現出了頹態,緩緩說道:“朕有四個兒子,太子失道,早就不中用了。沒想到今日又有兩個兒子做出了這等大逆之事,真讓朕灰心喪氣。”
承玄皇帝口中說得很慢,但剛說完就嗖然一下站了起來,揮手拔出了腰間的彎刀,唰的一聲向自己胸前砍了下去。
杜玄風身子如風,撲到了皇帝身前,一把握住了刀子。承玄皇帝眼中冒着不自然的神光,藉着杜玄風奪刀的力量,忽然翻手將彎刀甩向了甘露殿一角跪着的晉王而去。
彎刀劃過了一道明亮的軌跡,眼看就要斬中晉王,卻在空中詭異的拐了一個彎,咔嚓一聲插在了晉王身前,刀身猶自顫抖。
袁天罡身影閃現在彎刀之前,緩緩拔了出來,順手遞給了身旁的已經嚇傻的晉王,對着承玄皇帝緩緩說道:“陛下,您到底是怎麼想的,吾等都想聽聽陛下的想法。仙流五宗奉承大唐帝王之心永不會變的。”
承玄皇帝緩緩坐下身子,狠狠推開身前的杜玄風。他手指穩定的端起了參茶,低頭喝了一口。他這一口喝的很慢,在清亮的參茶中倒映的雙眸露出了混合了憤怒,不甘,甚至帶着一點兒驚懼的神情。
甘露殿中寂靜無聲,無人說話,這一口參茶的時間是如此緩慢,緩慢到那被推開的杜玄風眼前顫抖,手指發抖。
不知多久之後,寂靜的大殿中,承玄皇帝慢慢放下了參茶,緩緩的,幾乎是咬着牙說道:“朕欲立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