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無望和客來香的主廚真可謂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這個主廚是青州人,師從青州名廚劉大江,這個劉大江正是彭無望的授業師傅劉大海的親弟弟,說起來和彭無望還是師兄弟。
但是廚藝一道師徒相防甚嚴,所謂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所以,劉大江雖然名滿天下,但是特意藏起了絕活不教,令這個主廚只有出走他鄉,憑着自己的聰明才智創出了幾個新鮮菜色,聲名大振,成爲了梅花鎮首屈一指的名廚。
他聽說彭無望也是青州人,心中已經有了三分歡喜,一聽到他竟然還是自己的師兄弟,更加高興,立刻在廚房加了小竈,請這位師弟嚐嚐自己的豆腐腦。
彭無望品嚐之下,不禁拍案叫絕,道:“師兄,這豆腐腦香滑可口、豆香撲鼻,真乃天下絕品。”
這個主廚一陣得意,笑道:“師弟,你看看我這個豆腐腦有何特別之處?”
彭無望想了想,道:“的確很特別,平常的豆腐腦都是精選上等的嫩豆腐製成,不但工序複雜,而且有很多雜味,你這個豆腐腦滑膩細嫩尤有過之,味道純正厚重,可稱天下獨步。難道用了特殊的料?”
主廚大喜,道:“師弟果然有眼光,我這個豆腐腦的確有我獨家的配方。”說完一陣搖頭晃腦。
彭無望看在眼裡,心癢難撓,不過他懂得依照廚師的規矩,自創的手藝絕不會輕易泄於旁人。
他眼珠一轉,已經有了計較,道:“師兄,這個豆腐腦的確出衆,但是滷湯卻太過尋常。”
主廚心中立刻一熱--相傳劉大海師傅的獨門絕技乃是調味上的功夫,他既然是嫡傳弟子,一定有驚人見解。如果能夠指點一二,今生便受用不盡。
他熱切地看着彭無望,狠了狠心,道:“好,師弟,如果你能夠說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滷湯配料,我就把我自創的調製豆腐腦技法傾囊相授。”
彭無望大喜,道:“師兄果然慷慨。其實,你的滷湯的確功夫十足。在炒鍋裡用花椒,鹼醬爆香,然後加入高湯,再配以麻醬蒜泥,以雞蛋花點綴,若是旁人所做,已經算是佳品。但是師兄乃是師叔的弟子,豈能用如此簡單配料。我有一法,且請師兄指教。”
言罷,他挺身站起,在廚房裡走了一圈兒,做好一番準備功夫,然後胸有成竹地來到炒鍋面前,下油燒熱,抓起一把蔥段放入鍋中。
看到彭無望備料之時的刀法,主廚悚然動容,心裡先存了三分敬意。
因爲彭無望出刀如雪片,寒光耀眼,根本看不清走向,主廚自問便是來世也練不成如此嫺熟巧妙的刀技。
他哪裡知道彭無望的另一個師父乃是當世第一的刀法名家,能有如此刀法,乃是理所當然。
看着鍋裡蔥香橫溢,彭無望立刻加入鹽、料酒、八角加入鍋中。炒勺操於右手,翻轉如飛,左手刀光閃爍,竟將在仍然橫在案板上的一條五花肉剁成細絲,然後抓起豆粉,灑在五花肉絲之上飛快漿好,當鍋內輕煙淡起之時,漿好的五花肉絲宛如金絲飛舞,落入鍋中。
彭無望的右手仍然翻動不休,而左手則上下翻飛,將幹豆絲、油爆好的花生米紛紛拋入鍋中,然後加水。接着,左手持筷,飛快攪動泡好的麪筋,讓其成爲糊狀,在開鍋之後,倒入鍋中。而後,一掌催在鍋下竈中,令爐火轉旺。湯沸成滾,再立刻烹入醋、麻油和辣椒,最後加入芡粉,一鍋香濃味美的豆腐腦滷湯自此出世。
主廚目眩神迷之際,來不及細想,立刻衝到桌前,用銀勺試味,品嚐之下不禁喟然長嘆道:“師弟,此滷湯雖然材料成本甚高,但是味道之美,已經深達廚道三味,可稱爲達於色、成於香、美於味。恐怕尋遍天下,也未必有人能夠勝你半分。”
彭無望嘆了口氣,道:“雖然五花肉成本甚高,但是味道滑中帶鮮,有畫龍點睛之效。我也有感於此,曾經想用其他材料代替。曾聽聞有人以滷肉材料醃製豆乾絲,不但成本甚低,而且味道和五花肉絲相差不遠,可以一試。不過此間沒有成料,倉促難成,這可留待師兄以後參研。”
主廚心中更是欽佩,拱手道:“師弟心思細密靈巧,真是令人歎爲觀止。爲兄我一定會將這副菜譜好好研究。”
看着彭無望期待的樣子,主廚下定了決心,大聲道:“現在就教師弟知曉,我這豆腐腦是用什麼奇特的材料加工而成。”
彭無望眼中射出好奇的光芒,問道:“是何材料?”
主廚從小竈一旁的銅盆裡取出一些白色的膏狀物,道:“就是這些東西。我從後山取來的,我稱它們爲山石膏。將這些山石膏融於水中,不斷攪動,靜置片刻,然後取其溶液,再反覆製取,將製取的湯汁放入瓦罐,反覆攪拌,放入熟豆漿,加蓋靜置兩炷香,豆腐腦則成。其味道滑膩鮮美,比普通的豆腐腦勝了一籌。”
彭無望大喜過望,拿過銅盆仔細觀看,道:“這山石膏竟然可以凝固豆漿,製成豆腐腦,真是神奇。我可否拿點回去參研一番?”
主廚道:“這山石膏我這裡多的是,你只管拿去。”
彭無望欣喜異常,連聲稱謝。二人寒暄片刻,彭無望這纔想起大隊人馬應該已經進鎮,連忙和主廚依依惜別,走出了廚房,正看見在羣雄面前侃侃而談的錦繡公主。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彭無望身上。
錦繡公主看了他一眼,腦海中閃現出洞庭湖畔那個莽撞提親的灰衣少年的影像。
此時的彭無望臉上多了幾道傷疤,眼眶也深了少許,比當時虎頭虎腦、直性無忌的樣子多了幾分成熟和滄桑感。眼中的目光也比當時明亮了許多,是他的內功更有精進,還是他的心中更多了幾分自信?
她回憶起了洞庭湖畔,彭無望一人散盡年幫五十萬人馬的雄風,雖然有幾千個漁戶幫了他的忙,但是那份兒膽識魄力,幾乎可稱當世無雙。
那時的彭無望宛如一把新出鞘的利劍,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銳氣。此時的彭無望,渾身洋溢的銳氣已經昇華,宛如一把痛飲了世間惡魔鮮血的神兵利器,散發着迫人的煞氣,那股破竹般的氣勢令錦繡公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錦繡公主看了看身側的跋山河,他的眼睛正緊緊地盯着彭無望腰畔的雙刀,目光散發出熱切的渴望,那是渴望一戰的目光。而一旁的可戰,他的左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本來只用右手搭在肩上的點鋼槍。他的眼睛微眯了起來,正在謹慎而兇悍地打量着彭無望,彷彿一頭嗜血的猛獸,在小心地觀察着一個更加兇猛的對手。
跋山河與可戰都開始失去高手的矜持了!
彭無望啊,你究竟是什麼人?!錦繡公主仔細地打量着滿臉喜色的彭無望,一時之間,竟然忘了回話。
一旁並不認識彭無望的一衆高手開始不耐煩了起來。羣雄眼中都露出了輕蔑而嘲笑的神情,彷彿在瞧一出好戲上場。
宋萬豪冷然道:“敢問兄臺是哪一位?”
紅思雪連忙趕到彭無望身邊,一拉他的衣袖,大聲道:“各位,這就是我的義兄彭無望,青鳳堂主便是中了他一刀引致內傷發作,一命歸陰的。”說完,自豪地看了彭無望一眼。
而彭無望只是茫然地轉過頭,對紅思雪點了點頭,然後又目不轉睛地瞪視着錦繡公主。
“他就是彭無望?!”
這些世家大族的高手名家們大吃一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一身灰衣的彭無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少年看年紀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灰衣灰褲,連正式的武士服都沒有,只是在腳上打了綁腿、將袖子挽在肘上,一件普普通通的莊稼漢的行頭便權充了武士服。
他的臉上有幾道煙黑,手上還沾着肉末,身上散發的是一陣陣廚房裡的味道。
再看他的面容,普普通通的樣子,沒有人們揣測中的環眼濃眉豹子頭,也不是那些喜歡幻想的閨中少女們想像的那種英俊瀟灑、俊朗非凡的江湖俠少的風範。
童長江的眼睛更是瞪得圓圓的,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彭無望,試圖找出一點那瘦小漢子所形容的銅筋鐵骨、拳大如斗的風神。沒有,他身上沒有任何的與衆不同。
難道天下聞名的青州飛虎,就是這副莊稼漢的模樣?衆人心中的一個偶像轟然碎裂了。只有那些前輩高手們,注意到了彭無望身上豪勇非凡的氣勢。
此時的錦繡公主感到了自己的失態,她銀鈴般地笑了一聲,道:“我當然記得你。你是青州鏢局的彭無望麼。”
彭無望連連點頭,喜道:“姑娘果然還記得我,真是太好了。”
錦繡公主微微一笑,道:“你的萬兩黃金準備好了嗎?”
這句話一出口,跋山河和可戰都眉頭一挑,同時想起了彭無望那荒謬不經的莽撞提親--難道公主決定委身於他?
彭無望眼中的喜色黯淡了下來,其實他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突然這麼歡喜。
他乾咳了一聲,道:“本來有些希望,不過後來這些錢都就水吞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個時候,如果沒有把千年血星珠送給顧天涯,此刻他已經腰纏萬貫,足夠迎娶這個來歷神秘的美貌女子。
聽到他說的風趣,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他們發現這個彭無望似乎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此時紅思雪悄悄來到彭無望身邊,低聲問道:“義兄,你那天碰到的女子就是她?”
彭無望點了點頭,道:“你看如何?”
這句話問得紅思雪又是氣苦,又是尷尬,只得小聲說:“義兄,求你不要惑於她的美色,她來歷不明,善惡難辨呢!”
彭無望聽到紅思雪的輕言細語,陡然間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明白剛纔的歡喜來自於自己對這個蒙面女子毫無來由的癡迷。他想到紅思雪在瓜洲渡頭苦心孤詣的提點,暗暗感到深深的羞愧。
“小姐,”站在錦繡公主右側的跋山河小聲道:“這位彭公子乃是殺死青鳳堂主的功臣。”
錦繡公主暗自一笑,這是跋山河婉轉地提醒她,這個彭無望乃是殺害她蕭姑姑的罪魁禍首。而可戰此時已經將眼簾垂下,以免讓眼中驚濤駭浪般的殺意被人發現。
“原來就是公子手刃了危害天下的青鳳堂主,那一日阿錦對公子實在有些怠慢。”錦繡公主輕盈地對彭無望一個萬福。
這個動作令在場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開始對彭無望嫉妒了起來。只有鄭絕塵臉現喜色,偷偷看了紅思雪一眼,卻見到紅思雪的臉色已經慘白。
彭無望的臉上現出茫然的神色,不知是歡喜還是惶惑。
他只是輕輕的說:“原來你叫阿錦。”他頓了頓,又輕聲重複了幾句:“阿錦,嗯,阿錦。”似乎想要把這個名字牢牢記住。
“義兄!”紅思雪急切地小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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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無望這才了悟,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退了幾步,才小心站定。
錦繡公主只是微微笑道:“公子經過華山一役,將來在江湖上一定聲威大振。剛纔我們還在討論神兵盟的盟主人選,雖然大家都同意我當盟主,可是我初入江湖,經驗尚不足,我建議彭兄來擔任副盟主,一起來共謀大事,這樣穩妥的多了。”
這個提議一出口,立刻讓衆人議論紛紛。其他六大世家雖然對彭無望有些看法,但是多一個人來制肘巴蜀宋家,也是個好事,便紛紛表示贊同。
宋萬豪則堅決反對,認爲副盟主的增設實在可有可無。而跋山河和可戰的眼中卻露出喜色。
“神兵盟?”彭無望疑惑地問道:“那是什麼?”
“公子不會沒聽說過戰神天兵吧?”錦繡公主驚訝地問道。
“聽說過,不過和神兵盟有什麼關係?”彭無望不解地問。
“我們組織神兵盟,就是要集合江湖豪傑的力量,羣策羣力,起出戰神天兵,以決定其歸主。”錦繡公主出奇耐心地解釋。
“阿錦姑娘,恕我直言,戰神天兵乃不祥之物,我輩避之唯恐不及,怎的還要去找?”彭無望大驚問道。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一愣,他們萬沒料到這個傻不楞登的鄉下少年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方夢菁的眼睛猛的一亮,心中一喜,因爲彭無望正說出了自己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
宋萬豪有些惱怒,道:“彭少俠此言差矣。神兵天物,悖德者得之固然不祥於天下,然而有德者得之則福澤萬里,此事因人而異,豈可一概而論。況且阿錦姑娘對此物並無染指之心,只是要尋回列位先人遺骨,此等孝心實在令人景仰。”
彭無望看了他一眼,道:“聽說戰神天兵必以鮮血澆灌,否則必將反噬其主,閣下之所謂福澤萬里,實在狗屁不通。”
這一句狗屁不通竟然將宋萬豪說得一愣。巴蜀宋家實力龐大,就連天山、少林、越女宮都要給他們三分面子,江湖中人即使對其有所不滿,也只敢背地裡發幾句牢騷,或者誠惶誠恐地旁敲側擊一番,像彭無望這般肆無忌憚地大肆反駁,實在少之又少。
其他的六大世家弟子無不暗暗稱快,連方夢菁都暗地裡叫好,因爲她礙於宋家二老的面子和自己超然的江湖地位,委實不願意當面揭開宋萬豪意圖稱霸江湖的野心,以免招來無盡的煩惱。
彭無望卻沒有任何顧慮,直言其非,這一番磊落肝膽,令人無不暗起敬意。
紅思雪熱切地看着他的側影,心中一陣自豪。鄭絕塵黯然神傷地看着紅思雪癡情的樣子,心中雖然一萬個不忿,但是也暗暗欽佩彭無望敢言的風範。
宋萬豪的手已經握住了劍柄,劍在鞘中開始發出喑啞的鳴響。但是,他看了看周圍的六大世家首腦都露出了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再想起彭無望一身被江湖中傳頌的玄之又玄的功夫,只好暫時忍耐。
他憤然道:“你若是沒膽子承擔這副盟主之位,也不必砌詞推卻,我宋某不才,願意擔當。”說完他向錦繡公主一抱拳,道:“宋某在此對天發誓,一定會爲姑娘找回列位先人的遺骨,妥爲安葬。”
錦繡公主連忙萬福回禮,柔聲道:“宋公子當仁不讓,急公好義,令小女子十分感動。宋公子這番盛情,自當日後圖報。”
宋萬豪的臉上露出一絲得色,看也不看彭無望一眼,轉身帶領着宋家人馬絕塵而去。見到此事塵埃落定,幾大世家和幾個劍派的人物也都翻身上馬,告辭而去。
彭無望這才和巴山、大雪山和崆峒的劍客們寒暄了幾句。但是這些人個個心事重重,沒有心思多講,幾句話後就都告辭而去,只剩下錦繡公主一行人和彭無望等人對面而立。
“彭兄,如果你改變主意,仍然可以到虎丘找我們。”錦繡公主柔聲道。
“姑娘,戰神天兵噬主不祥,何必自陷險地?”彭無望急道。
“彭兄出言反覆無常,真令人大惑不解。當初你迫不及待下聘於我,我還以爲你對我深情一片。如今卻對一個戰神天兵畏縮不前,枉我還當你是個難得的癡情漢子。”錦繡公主漫不在意地轉過身,便要舉步離去。
“且慢,既然你這麼說,我便陪你……”彭無望被這番話說得滿臉通紅,就要出口答應。
紅思雪連忙一拉他的手臂,明澈的雙眸急切地注視着他。
彭無望茫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姑娘孝心雖佳,但是爲了尋自己的先人遺骨,卻驅萬千豪傑於險地,此乃不義之舉,我彭無望不願盲從。”
錦繡公主心中一顫,一雙秋水般的明眸定定地注視了他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率領着跋、可二人,緩緩離去。
直到錦繡公主一行人等消失在地平線上,方夢菁和紅思雪纔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