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士的話,顯然是有頭無尾。
他只說陳學士找他去商量過,而商量過什麼,商量之後的結果如何,卻都沒說,就丟下這麼一句,便直接走了。
自然,這就足以讓陳凱之這師兄弟倆去猜測了,陳學士在這個時候特意找吳學士所說的事,最有可能拿來討論的,應該就是文史館侍讀的事了吧!
那麼,商量之後的結果呢?
其中最有意思的信息是,吳學士沒有表露出拒絕的意思。
既然沒有表露出拒絕,就極有可能是同意,這是個好消息啊。
陳凱之和鄧健不禁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幾許笑意。
這頓雞,吃定了。
“今日買五隻,有本事就來搶。”鄧健豪氣干雲,作偉人狀,大手一揮:“走。”
“走。”
夜裡,雖依舊寒冬天,可今日是個好天氣,天上正星辰漫天,月亮帶着光暈掛在天際的一邊,照影着整個大地。
此時,在鄧健所住的小院的飯桌上,正放着四隻已經燒熟的雞,發出陣陣的肉香,隨後,又上來了一大甕雞湯,還有幾個小菜,一罈從江南來的熱酒,也擺在此。
這等江南的黃酒,陳凱之懷疑是紹興黃酒的雛形,口感帶着一絲香甜,入口也並不火辣,一杯酒下肚,餘韻流存。
幾杯酒下肚後,陳凱之倒覺得沒什麼,可鄧健卻是有些醉了。
此時,他正吃吃地笑着,只是笑着笑着,竟笑出了淚水來,口裡邊道:“呵呵,原來想要做官,就要跟人爭,跟人搶,你不想爭不想搶,想做個好人,與世無爭,就得被人踩着,哎,師兄不想被人踩,也不願你被人踩,既然如此,就該比那些卑鄙小人更加卑鄙,比他們更加無恥,對不對?哎……其實這兩日,師兄總是做夢,做噩夢,總覺得心裡很不安……”
他垂頭,故意想掩飾通紅的眼睛,卻又搖頭苦笑道:“凱之,我教你一個道理。”
陳凱之心裡想,師兄也是做了幾年的官了,現在才明白這些,還真是後知後覺啊。
想起他的上一世,那時候在國內勾心鬥角,聽人說出去了便可活得簡單,於是主動請纓,調去了黑叔叔那裡,那裡生活倒是真的簡單了,可尼瑪的事後琢磨,這個世上哪裡有所謂的簡單?尼瑪之所以簡單,沒有人來找你麻煩,給你穿小鞋,只是因爲你特麼的沒有了威脅啊,以至於,你連被踩的資格都沒有,就如那些功於心計的人,他可能會踩自己科室裡人上位,會給身邊的同僚穿小鞋,可每一個人對於打掃科室的清潔工都是客客氣氣,親暱的喊一聲阿姨。
這並非是虛僞,而是人性之中,本就有競爭的意識,而你之所以成爲別人的威脅,是因爲你也有入場競爭的資格,捏着一張競爭的門票。
無論你表現出淡泊,還是表現得誠懇,威脅就是威脅,除非你願意放棄一切!去了黑叔叔那兒,自然也就相當於被放逐,人家也不會惦記着你,說不準回憶起往事,人家免不得還要動情地拍一拍你的肩,說幾句當初崢嶸歲月中的美好。
這一輩子,陳凱之不會再願意自我放逐至黑叔叔那兒了,因爲他很清楚,去了那種地方,固然簡單了,沒有勾心鬥角了,與世無爭了,可你在那裡做了再多的事,有多少的業績,人家也看不見,你的一切辛勞,到最後都是無效的。
此時,陳凱之看着鄧健,笑了笑道:“師兄有何見教?”
鄧健盯着陳凱之,眼眸因爲醉意略顯朦朧,舌頭已有些打結了,卻道:“我就要成婚了,成了婚,以後就和你不同了,可我們還是好師兄弟。”
頓了一下,他豪氣萬千地又道:“師兄保護你。”
說完了這些,鄧健終於閉上了眼睛,沒多久就傳來了睡覺的呼吸聲!
“……”
呃,前言不搭後語,哎……
只是,陳凱之卻感到在這寒冬裡,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從心底最深處溢起!
陳凱之回去時,月色撩人,他舉頭看月,月兒格外的圓。
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競爭的目的,想來就是如師兄那般,保護身邊的人,給他們最好的生活吧,他是如此,自己也是如此,甚至是那王保,何嘗又不是如此?
只有脫穎而出,才能像那王養信的爹王甫恩一般,他的兒子再如何作死,他總能想盡辦法給他一個前程。
像陳凱之這樣苦中熬過來的苦孩子,方纔知道出身的重要,人和人從出身起就是不同的,若是不爭不搶,那麼當你不面對這個現實,將來自有現實來面對你。
回到山中,休息了一夜,這晚,陳凱之睡得有點不大好,他的心裡一直牽掛着一件緊要的事情。
師兄的婚期已越來越近了,作爲師弟,陳凱之覺得自己能做的,想來就是爲師兄解決掉一個天大的麻煩,若是不能解決,則後患無窮。
陳凱之照常當值,可在文史館,他卻還是蒐羅到了一些關乎於兵部的公文,翰林的優勢在於,他只要願意,就可以查閱所有的過往的奏疏、聖旨以及各部之間的公文,所有的資料都會送來文史館,而只要願意去查,就能發現一些秘密。
比如……就在今日上午,一封兵部的公文就極有意思,這是兵部發往五成兵馬司的,裡頭的意思很明白,說的是,年關將至,五城兵馬司要隨時注意火情,決不可有所疏忽,還命五成兵馬司各部要分別駐紮於各地,隨時救火。
這裡頭,尤其是舉了三年前的例子,三年前,也是年關將至的時候,一場大火直接燒掉了幾條街,爲此,五城兵馬司的諸官都被罷免。
所以按理,每到這個時候,發出這等公文都是常例。
不過陳凱之還是翻出了前幾年的公文,卻發現今年的不同尋常之處就在於,這份讓五城兵馬司戒備的公文,卻是足足提早了半個月。
陳凱之笑吟吟地盯着這裡頭有用的信息,他知道,自己昨日的那一巴掌,與其說是泄憤,不如說是有意爲之。
這一巴掌,是壓垮王養信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妨稱之爲,挑釁!
赤裸裸的挑釁!
道理很簡單,王家父子此前之所以將師兄和他視若眼中釘,或許奪妻之恨有,也或許有一些衝突的緣故,可最大的原因,卻是利益。
劉氏的父親,也就是他的恩師,已成了翰林侍讀大學士,現在可能沒什麼權力,可是將來的前途遠大,甚至可能還要在王甫恩之上,他們想要破鏡重圓,就必須將他的這師兄弟這塊攔路石一腳踢開。
這一對父子費盡心機如此,一切都是由利而生罷了,所以那個時候,他們是理性的,做任何事,都會權衡利弊,所有的機關算計,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
可昨日那一巴掌,則徹底地加深和放大了仇恨,這個仇恨,已成了不共戴天之仇了。
陳凱之從故紙堆裡翻找,這提前了半個月來到的公文,似乎都預示着這半月之內,會有事發生。
因爲照往年的規矩,一旦公文放出,五城兵馬司便等同於是進入了巡視和戒備狀態,尤其是在夜裡,各營都必須傾巢而出,開始在各城巡邏,一旦遇到了火情,必須立即處理,他們還同時承擔着緝盜之類的職責。
看來……
這父子二人,開始按耐不住了。
陳凱之皺着眉頭,若有所思,可隨即便將這些公文收了起來。
算算日子,半個月後,便是師兄娶親的日子了,王家極有可能是希望在這半月之內解決掉他吧。
除此之外,在翻閱這些公文的時候,陳凱之還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按照以往,天寧軍開始要調入京師,與駐紮京師的京營對換了。
天寧軍衛戍在對燕國的一線,此番輪調,也是慣例,爲了防止邊鎮坐大,所以大陳的京營與邊軍,每隔五年都需對調一次,不過……
這個時候,陳凱之想起了趙王的履歷,這趙王,似乎在年輕的時候曾主掌過天寧軍,這天寧軍足足五萬人啊,而且俱都是精銳,正因爲如此,所以內閣的態度也是不一,姚文治反對輪調,認爲北燕國出現了大量的倭寇,所以還是讓天寧軍坐鎮爲好。
可其他兩個內閣大學士,卻是極力支持,認爲這是祖宗之法,不可偏廢,雙方的意見不一致,似乎就在今日,會有一場脣槍舌戰。
陳凱之不由的在心裡想,朝廷中的軍馬變動,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都牽扯到了朝局,天寧軍有太多趙王的痕跡了,一旦調入京師,只怕有心人都會明白趙王的實力將會大增,到了那時,趙王就更加羽翼豐滿了吧。
不過羽林衛一直都掌握在太后的手裡,羽林衛的大都督,便是娘娘的堂兄,而好幾個都督,則都和太后的家族關係匪淺。
想來……這一次輪調,雖然會改變整個京師的生態,不過……倒也不至於釀出什麼事端,至多也就是讓趙王手裡多了一副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