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陳贄敬微微擡頭,看着陰霾的天色,彷彿烏雲壓頂,神色若有所思,微微地眯了眯眼睛,才道:“母后除了我和陛下,再沒有血脈了,她縱使背後有所圖謀,卻也未必是痛下殺手,除非慕氏那賤人的兒子還活着,呵……”
長公主面色古怪地道:“這便是問題的關鍵,萬壽宮的隨侍女官冬兒,前日夜裡,聽母后熟睡時低喚了幾句愛孫,像是在夢中夢見了什麼。”
愛孫……
陳贄敬臉色一變,身子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他很清楚,自己的兒子,也就是當今的陛下,自己的母后是從來不以愛孫相稱的,當着外人,便稱爲皇帝,或是陛下,即便是關起門來,也至多是叫皇帝的乳名,這個愛孫……是誰……
陳贄敬的心裡清楚得很,這個自然不是自己的兒子。
“哼,到了現在,她還念着十幾年那個該死的孩子……”陳贄敬獰笑起來,眼中閃過一絲怨恨之色,咬着牙,從嘴角艱難地迸出話來:“時至今日,她竟還分不清輕重!”
長公主的臉上露出後怕之色,壓低着嗓子問道:“那孩子,死了嗎?”
陳贄敬沉默了片刻,才道:“這一切都是……叔王的謀劃,我……實不知道……”
長公主不禁皺眉,小心翼翼地提醒陳贄敬。
“若是還活着……到了那時,只怕……”
長公主的話沒有說全,陳贄敬自是明白這沒說完的是什麼,他頷首點頭道:“我自然知道,決不能讓其活着,這些年來,我一直命人四處在尋找,到現在,也不曾有任何的蹤跡,想來……”
他雖是如此說,可面上還是顯得猶豫:“我會小心的。過幾日便要去上林苑遊獵,到時,我自然要隨駕,母后和太后也需動身,你得跟着去,盯住了母后,便可盯住慕氏,現在這慕氏和母后走得越發近了,還有,城中守備的,文有姚文治,此人是個老狐狸,不過他還算四平八穩,倒也不敢放肆,武呢,則是羽林衛的定國公,這定國公是慕氏的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寧軍的都督張保,此人與我相交莫逆,倒是可以放心的,至於各個衙署,犬牙交錯,都不需有所擔心,不會出什麼大事,沒什麼可慮的,倒是唯一值得擔心的,是上林苑那兒,去那兒遊獵,可都是羽林衛隨扈,怕就怕那慕氏會來個魚死網破。”
長公主卻是嫣然一笑,道:“這倒不值得擔心的,她要魚死網破,早就魚死網破了,固然她能對陛下和老三不利,可京師之外,這麼多的諸侯和將軍,終究是心裡向着陛下的,她若真敢做什麼,到時天下皆反,她守着洛陽又有什麼用?大陳歷經五百年了,外姓休想染指天下,她畢竟姓慕,不姓陳!”
陳贄敬頷首,倒也認同長公主的話,便道:“嗯,我進去了,去給母后問安。”
………………
三日之後。
浩浩蕩蕩的天子行駕便啓程了。
現在的天子,不過區區六歲,六歲的孩子,能懂什麼遊獵,不過就是湊個熱鬧,做個樣子罷了。
即便這樣,無數的大臣和貴族,還有那數千人的禁衛,以及宦官、宮娥,隨着啓程。
陳凱之一大早便站在了城門不遠,揹着手,看着這浩浩蕩蕩的隊伍,無數的車駕,已成了一條長龍,此時此刻,貴人們坐在車駕之中,一個個旗甲鮮明的將軍騎着馬,禁衛們個個負弓,雄赳赳氣昂昂,可惜他們只能在車駕左右亦步亦趨,隊伍並不快。
這蜿蜒的隊伍,花費了足足三個時辰,方纔出了城,陳凱之在不遠處的茶樓裡喝過了茶,隨即站了起來,他顯得很平靜,可是隻有他才知道,那日陳贄敬的話一直猶然在耳:“滿門死絕,一個不留!”
這八個字,實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甚至現在還記得,陳贄敬說出這八個字的時候,那面上每一個細微表情的變化。
陳凱之的眼眸微眯着,看着茶盞,勾脣一笑,低聲喃喃道:“其實,我也一樣。”
一樣的意思就是,當有人想讓自己滿門死絕,一個不留的時候,陳凱之也不介意,殺人全家。
這個世上,總會有王法顧及不到的地方,甚至有些時候,某一些人就是王法,正因爲如此,一羣代表了王法的人,他們行事和爭鬥的方式,就變得比普通人更加野蠻和專橫,尋常人不敢滅人滿門,他們敢,尋常人不敢觸犯的事,他們亦敢。
正因爲他們敢,他們無所畏懼,所以愈是到了代表王法的這個層面,一旦開始搏殺,便再無一丁點溫柔可言,你想殺我全家,我就必須得誅你滿門,在這裡,沒有公平的判官,也不會有青天老爺爲你做主,所以某種程度來說,拳頭,更爲重要!
“客官慢走。”店夥殷勤地朝陳凱之點頭哈腰。
陳凱之側目看了一眼這個不起眼的小店夥,卻是微微一笑,隨手給他打賞了一個碎銀,店夥接過,笑得更是燦爛。
陳凱之不禁道:“真羨慕你啊。”
“什麼……”店夥一呆,看着這隨行都有數個護衛保護的貴公子,他無法想象這樣的貴公子竟對自己發出這樣的感慨,而這位貴公子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的虛假之色。
陳凱之抿嘴一笑,已是快步走了。
行至京兆府,在事先,已有人來通報,護國公將來此查閱近年來的積案,因此早有人等候,一見到陳凱之,便有人迎着陳凱之進去。
陳凱之問道:“不知府尹大人可在?”
這人便道:“天子出行,府尹大人隨駕去了,只有劉判官在。”
一路進去,陳凱之已到了清吏房落座,此時道:“請來。”
劉判官其實覺得自己挺倒黴的。
京兆府都知道這位護國公要來,不過護國公這人兇名在外啊,不是一個容易打交道的人,正因爲如此,不少人都躲着這位護國公,府尹自不必說,同知大人則藉口去沐休,還有上頭諸多官員,有的去下頭的縣裡巡視,有的則藉口溜了不知哪裡去了。
沒錯,就自己了,誰讓自己資歷最淺呢。
他不安地到了清吏房,遠遠看到一個少年已跪坐在案牘後,正很認真地垂頭看着書吏們送來的各種案宗。
劉判官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上前行禮道:“下官見過國公。”
陳凱之卻全無動靜,依舊很認真地查看着手上的資料。
劉判官便覺得不自在起來,卻不得不站在那,乖乖地在一旁靜候。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陳凱之突然擡眸,看着劉判官,才認真地追問起來。
“三年前,在江陵府,有個叫鄭源實的人,此人姦殺了一個婦人,此後被事主發現,便滅了人滿門,此後金陵府將他拿住,押解至了京師,據說他竟是逃獄了,可有此事?”
“這……”劉判官一臉難以啓齒的樣子:“這……下官不知,有許多陳年舊案,因爲年代久遠了,所以……所以……”
陳凱之冷笑道:“這才三年,就算是久遠了?”
劉判官有點心慌,這位護國公,還真是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啊,果然,開頭就來了個下馬威。他嚇得有些不敢看陳凱之,支支吾吾的,卻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陳凱之便冷冷地又道:“而且據說,就在今年年初,這個叫鄭源實的人還出現了,與人發生了爭執,就在洛陽,竟是將人打死了,這事可是有的嗎?”
劉判官踟躕道:“這……下官,不知。”
陳凱之眼眸微眯着,冷冷的瞪着劉判官,厲聲道:“那麼誰知道?”
“這……這……府中的吳都頭,管着刑案。”劉判官汗顏,顯得更爲不安。
陳凱之嘴角微微一勾,笑着,冷冷說道:“難道判官已經不管刑獄之事了嗎?”
陳凱之步步緊逼,可謂是咄咄逼人,劉判官只恨爹媽給他少生了兩條腿,此時辯解已來不及了,只好惶恐的道:“是下官玩忽職守,萬死。”
陳凱之這才淡淡道:“將吳都頭叫來。”
過不多時,那吳都頭便來了,陳凱之擡眸,這人還是個老熟人,陳凱之前些日子便是被他押着來的,吳都頭也想不到,前幾日還只是輔國將軍的陳凱之,而今已成了護國公,從前陳凱之是殺了人的人犯,而今卻已開始督制刑獄事了。
他倒沒有因此失神,連忙向陳凱之拜倒道:“小人見過護國公。”
陳凱之將案宗直接丟在他的面前:“這個鄭源實,認得不認得,有什麼印象?”
吳都頭一聽鄭源實,心裡明白了什麼,卻還是裝着樣子撿起了散落的案宗,仔細的看了看:“知道,此案本是江陵府的案子,不過因爲此人是在洛陽逃獄,所以最終成了京兆府的案子了,這案子當時牽累了一個判官,所以小人記憶猶新。不過……”
“不過什麼……”
吳都頭搖搖頭:“倒也沒什麼,現在京兆府已按圖索驥,正在鎖拿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