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已是一身儒衫綸巾的方先生爾雅地信步出來,深深地注視地陳凱之道:“凱之,準備好了?”
“是。”陳凱之擡眸,看着自己的恩師,竟有一些的感動。
努力了這麼多日子,爲的就是今天,鯉魚躍龍門,也只在今日。
而爲了今日,不知多少的日夜,秉燭苦讀,多少個清早來到這裡,向自己的恩師求教。
也就在今日,自己要朝向遠大的前程,奮力一搏,他無懼於流言蜚語,也無視那些因爲貧賤出身所帶來的輕視。
從拜入方先生門下開始,他就確定了一個目標,這一條坎坷的功名之路,他早已決心走下去,並且願意一直走下去,直至終點。
他的運氣也算是好,恩師是一個有真才實學的名士,雖在一開始並不接受他,可漸漸的對他用心,甚至到了後來,可謂是傾囊相授。
陳凱之將考藍放下,拜倒在泥地裡,朝方先生一拜,聲音竟有些哽咽,鄭重其事,嘶啞的嗓音從口中逸出。
“學生……是來謝恩的,恩師諄諄教誨之恩,學生難報萬一,請先生受學生一拜。”
方先生沉默地看着陳凱之,他站在廊下,任由屋檐下那大霧所凝聚的霧水打溼了他的衣襟、衣袂。
看着跪在泥地裡的陳凱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去攙扶陳凱之,接受了這大拜之禮,他本想說一句,好好的考,可是這一句終究是吞了回去,只是深深地凝視着陳凱之。
“你是個極聰明的人,今日即便不中,將來遲早也會高中,恩師對你抱有極大的期望,老夫沒有什麼贈你,卻只有一句話相送。”
他竟也被陳凱之所感染,眼眶不自覺的也有些發紅,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之後,無論前程如何,爲師只望你,既不要對於功名利祿過於上心,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也不可因而膽怯,其實許多時候,看淡一些,從容一些,也未嘗不可。可最緊要的是……”
說到這裡,方先生頓了一下,在陳凱之的炯炯目光下,繼續道:“最緊要的是,要做一個好人,一個像你師兄一樣的君子。”
陳凱之只頜首點點頭:“學生銘記。”
只是……怎麼又有師兄,師兄是什麼鬼?
陳凱之心裡一聲嘆息,終於挎着考藍,匆匆往貢院趕去。
待到了貢院,陳凱之順着人流捏着考號進入貢院。
這裡已是人山人海,真正有資格考試的人並不多,反是來送考或是瞧熱鬧的人不少。
烏壓壓的一片,像是看不到盡頭,陳凱之進了貢院,拿了考號給嚴正以待的差役查驗。
這差役見了‘丁戊號’的考牌,臉色微微有些變了,同情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先去明倫堂拜見大宗師,再朝左拐,即到!”
陳凱之謝過,接着進入了重重閣樓,至明倫堂,張儉已與衆考官早就在此高坐了,他坐在首位,王提學在左,鄭文在右。
陳凱之徐步進去,按着禮節,朝張儉行了個禮:“學生江寧縣生員陳凱之,見過大宗師。”
張儉頜首一笑道:“去吧。”
並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
陳凱之也懶得再行什麼虛禮,不搭理最好,便匆匆出了明倫堂,順着那差役的指點,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考棚。
有人見陳凱之已往丁戊號考棚去,頓時擠眉弄眼,陳凱之見了這考棚,方纔知道,爲何這麼多人對此深有懼意。
這裡正對着一處甬道,一旦起了風,便有穿堂風吹來,一般的鄉試,不是在深秋就在春季舉行,這種時節,若是一直任風吹上三天,怎麼吃得消?
最可怕的是,在這個春雨綿綿的時節,一旦下了雨,這裡的處境就更糟糕了,考棚是三面圍起來的小建築,等於是敞開的一面,極容易灌水進來,再加上這裡潮溼,這等陰冷的環境,白日倒還罷了,一到了夜裡,尋常人就更加吃不消了。
這丁戊號,從方位上的不合理,其實牽涉到的,卻是風水問題,在風水上來說,這是極陰之地,若只考半天,倒還能忍受,可是三天的時間,卻是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
想來,許多考生在此被風一吹,被雨一淋,再加上這春季本就是疾病高發季節,不但大大影響了考試發揮,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陳凱之卻是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接着便有差役來放下了敞開一面的搭板,將陳凱之鎖在其中,差役面無表情,似乎覺得這個考棚晦氣,便匆匆離開了。
陳凱之一進來,方纔知道這裡的環境有多惡劣了。
穿堂風一來,恰好自己身後有一處小窗,於是冷風嗖嗖,直接颳着陳凱之的面而過,初時的時候,還算是涼爽,可是陳凱之知道,若是這麼多一直吹着,免不了要頭昏腦熱,引發感冒或是肩周炎。
陳凱之將筆墨都從考籃裡取出,擺在案上,定了定神,卻也不覺得異樣。
這陰風一直刮過,等文吏部開始舉了牌子放題,第一日的題是最簡單的,題目是“以佐王建保邦國”。
這等題看似是簡單,只是讓你默寫出題後的文章一千字。
可是四書五經,再加上大陳的國史,洋洋數十萬言,若只是讓你從中默寫出一篇文章倒也罷了,偏偏人家是從這數十萬言裡隨手挑出一句話來,然後讓你繼續默寫後頭的一千字。
此題說難也難,說不難,又是難如登天。
若是一個生員不能將這數十萬言背得滾瓜爛熟,這第一場考試,只怕一個字也背不出。
陳凱之心裡默記着,只沉默了片刻,便從周禮之中記起了這句話的出處。
於是他鋪開卷子,提筆填寫:“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
此題出自周禮中的《春官宗伯·大宗伯》,陳凱之只寫了一千字,便收了手。
其他的考生,有的在努力地記憶,也有的已經開始動筆了,陳凱之在抄寫的過程之中,方纔意識到了這丁戊號考棚的厲害之處,真是陰風陣陣啊,這穿堂之風,被特殊建築結構而導致的氣流從未停歇。
一開始還好,可是這陰風一直對着腦袋吹,漸漸便覺得頭有些沉重起來,眼下天才矇矇亮,才一個時辰,他的身子底子還算不錯,可若是繼續呆三天……
陳凱之漸漸變得焦躁起來,不過等他強令自己冷靜起來,體內的氣流似乎在泊泊運轉,遊走於各處,漸漸生出了一些熱量,這氣流,似乎開始散遍全身,漸漸的,渾身非但沒有被這陰風所侵襲,反而……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體內的氣宛如受控一般,陰風愈冷,氣息的運轉便越快。
慢慢的,陳凱之竟不再受這陰風的影響。
作完了第一題,陳凱之舒展了一下腰肢,渾身上下竟有一種舒適之感,他穩穩地坐在考棚裡,變得百無聊賴起來。
只第一題,怕是要難倒一些平時不太上進的人吧。
接着便是第二題,第二題的牌子舉出來。
而這題,才真正開始增加難度了。那文吏舉着木牌在一個個考棚前走過,木牌上就用朱漆筆寫着:“正月初,帝臨金陵。”
陳凱之看着這短短的七個字,目瞪口呆。
臥槽,坑爹呢這是。
他早就料到,經史的第二題一定有難度,可是萬萬想不到,竟難到了這個地步。
因爲這句話,肯定是出自實錄的,也就是說,這是大陳朝的實錄。
而大陳朝歷經了五百年,已有三十餘帝。這是什麼概念呢?
從太祖實錄開始,再到文宗實錄、孝宗實錄……朝廷所修的實錄的,足足二十七本。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之處就在於……正月初,帝臨金陵這七個字可怕之處在於,金陵作爲大陳南方的別都,足足有二十多個皇帝到過金陵。
這帝臨金陵四個字,幾乎出自每一本實錄。
現在,這個考題出來之後,考生需要將接下來的經史默寫出來。
那麼,但凡對大陳經史稍有背誦的差一丁點的人,都無法猜測,這個帝,是大陳哪個帝皇?
即便是陳凱之,也覺得難度極大。
他不得不聚精會神起來,開始默誦大陳經史中每一個帝臨金陵的細節。
文宗皇帝不可能,他的實錄中,只記載了七月臨金陵。
武宗皇帝倒是在一月初起駕金陵的事,不過陳凱之分明記得,那一句是:一月初,武宗南狩。
因爲那時,恰好南方的山越人作亂,武宗皇帝駕臨金陵,所以沒有用帝臨金陵,而是先帝南狩的字樣。
無數的經史,彷彿都陳列在陳凱之的腦海,這一個個字符,竟如生生印在陳凱之腦海一般。
若是別人,一定會出現記憶混淆,因爲這個題太常見了。
最終,陳凱之在腦海中搜檢出了這七個字的出處,是太祖實錄,太祖實錄第三卷中,曾有一月初,帝臨金陵,而接下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