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的拍攝十分順利,甚至可以說是超乎想象得順利。
整個劇組的重擔都集中在藍禮的身上,其他工作都被精簡到最小化,劇組的拍攝進度完全取決於藍禮的表演質量,如果他狀態糟糕,在一場戲上不斷出錯,一卡就是幾個小時,那麼一整天的工作就泡湯了;如果他狀態出色,只需要簡單地幾次拍攝就能夠達到要求,甚至還帶來驚喜,那麼一天拍攝五幕到六幕也沒有任何問題。
幸運的是,藍禮的狀態十分出色,甚至可以說是火熱。
短短不到五天時間,拍攝進度就已經推過了三分之二,遠遠超過了預期;接下來最快兩天,最慢四天,估計電影就可以順利殺青了,即使是對於一個小成本小空間小格局的獨立電影來說,這也着實不可思議。
對於資金捉襟見肘的劇組來說是一大利好消息,如果拍攝時間超過兩週的話,現有資金就將消耗完畢,他們不得不中斷拍攝,尋求追加投資,一旦事情不順利,作品可能就永遠擱置在這裡堆灰塵;但現在,劇組能夠在十天之內完成拍攝,甚至還爲後期的發行和宣傳留下了更多餘地,這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拍攝工作的順利進行,整個劇組都處於高速運轉之中,即使是僱傭兵們也和樂融融,對於他們來說,拍攝順利,拿錢走人,這無疑是最愉快的合作經歷了,不需要自己多餘的工作,也不需要處理複雜的人事關係,只要完成本職工作之後,在旁邊觀看演出,如此輕鬆的活計在全球經濟危機的當下可不多見了。
可是藍禮的個人狀態卻越來越糟糕。
腦海之中現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他的睡眠質量直線下滑,自從密閉體驗之後,每一天晚上都會被噩夢驚醒。
夢境之中,他被掩埋在沙漠底下,困境之中用手機尋找各種渠道求救,卻根本沒有人理會,所有人都是冷漠的臉龐,沒有五官,沒有表情,沒有情緒,冷冰冰地統一回復,“抱歉,我們也無能爲力”,他就這樣被遺棄在荒漠之中默默等死。
不然就是夢見自己被五花大綁,扔進一個深坑裡,恐怖分子們站在坑邊獰笑着,高喊着他聽不懂的波斯語,然後拿起鐵鍬開始處置他,泥土就好像暴雨一般灑落下來,他瞪大了眼睛睚呲欲裂,可是渾身的力量一點都使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活埋,絕望讓血液變得冰冷僵硬。
拍攝開始之後,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甚至一個晚上他可能會被驚醒兩次、三次,睡眠時間和睡眠質量都在以跳崖的曲線下滑,他的黑眼圈越來越重,眼球也佈滿了血絲,就連腳步都開始變得輕飄飄起來。
更爲糟糕的是,有一次,噩夢醒過來之後,他卻開始糊塗起來,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藍禮還是保羅,強烈懷疑自己是保羅——只是這一次,他順利得救了,被拯救之後,沙漠活埋的那段記憶依舊牢牢地糾纏着他。
雖然這樣的情況僅僅只出現一次,但依舊讓藍禮有些精神恍惚。今天午餐的時候,他坐着都睡着了,然後又毫無預警地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結束一天拍攝之後,藍禮早早回到旅館試圖休息,但明明眼皮沉重得不行,卻又睡不着,渾身肌肉又痠痛又疲憊,可是大腦卻無比清醒。無奈之下,藍禮只能拿出劇本,開始閱讀明天拍攝的內容,雖然“活埋”的劇本並不複雜,臺詞也不多,但隱藏在文字的背後,那些看不到的內容纔是演員發揮的空間所在。
翻着翻着,不知不覺他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他總覺得有東西在騷擾,煩不勝煩,擡手揮了揮,卻發現根本揮之不去,就好像惱人的蒼蠅般,在耳邊嗡嗡作響。他閉着眼睛,下意識地摸了摸,然後入手就是一片沙礫,那磕磕絆絆的手感着實太過真實,以至於把他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整個人坐了起來,腦袋狠狠地撞到了木板上,尖銳的疼痛讓他齜牙咧嘴起來,可是卻沒有時間理會,慌亂地視線掃視了一下,呼吸剎那間就停滯了——
他在棺材裡,沙子正在不斷地往下掉落,這不是酒店房間,這根本就是他被活埋的場地。
夢境,這是一個夢境,他是藍禮-霍爾,他此刻躺在酒店的牀鋪上睡覺,這不過是一個噩夢。他吞嚥着唾沫,告誡自己,但這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真實,沙子不斷墜落下來的聲響,胸口堆積沙礫也來越多的沉重,沉悶炙熱到幾乎就要沸騰的空氣,忽明忽暗的手電筒燈光,還有耳邊那猶如驚雷一般響起的手機震動聲……
一切的一切都太過真實,尤其是腦袋和手臂傳來的疼痛,正在變得越來越明顯,他擡起手看了看,然後就看到手背沾滿了血跡,手裡的手機正在滋滋滋地震動着,記憶剎那間洶涌而至。
剛纔一枚炸彈丟了下來,棺材的蓋子被震裂了,然後沙子就猶如暴雨一般灑落了下來,手機丟失了信號,他的通話也被強迫中斷,絕境之下的求生本/能,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他試圖用襯衫塞住裂口,阻止沙子進一步宣泄下來,但木板終究還是斷裂了,沙子稀稀落落地還是在持續不斷地往下落,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如果再不出去,他就真的沒有機會了。
是的,他沒有剩下多少時間了。
看到手裡震動着的手機,希望的光芒頓時點燃,剛纔丟失信號的手機終於再次響起來了,他必須讓外面知道,他的情況發生了意外,救援速度必須加快才行。這是他唯一的生機。
他立刻就按下了通話鍵,沒有任何猶豫,“喂?是誰在那兒?”擡起手電筒,那奶黃色的光芒可以清晰看到細細的沙子洋洋灑灑地掉落下來,居然有種悽美的壯闊感,但他此刻卻沒有心情理會了。聲音裡透露着急切,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保羅-康羅伊嗎?”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不緊不慢,一字一頓,那刻意的清晰咬字無比緩慢,簡直讓人無法忍受,他不得不直接打斷了那個聲音,“是是是,我是保羅,你是誰?”他不得不擡手將襯衫塞得更嚴實一些,因爲沙子還在不斷掉落,情況似乎越來越糟糕了。
“保羅,我是阿倫-達文波特(Alan-Davenport)。”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依舊咬字清晰,讓人心生不耐,“我是CRT公司的人事主管。”
“是是,我給你留過言。”他只希望速度快一點,再快一點,沙子還在掉落,手機就要沒電了,更不要說信號還時有時無。
“是的,我還從國務院的麗貝卡-布朗寧(Rebecca-Browning)那裡聽說了。你能不能說一說你現在的情況?”
電話裡那慢條斯理的聲音着實讓人惱火,但他現在卻沒有時間發怒,因爲眼前沙子掉落的速度一直滿不下來,迫在眉睫的生死關頭之下,他沒有時間去理會對方,只是煩躁地說道,“更糟糕了,可能發生了爆炸,現在沙子一直在往下漏,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就會填滿了。”話語無比慌亂,他甚至沒有辦法組織自己的語言。
“好,好,慢一點說,你儘量冷靜。”他翻了一個白眼,他就要死了,對方居然還讓他冷靜,但發怒的瞬間硬生生地咬緊了牙關,把所有怒火都發泄在了手上,襯衫居然一點一點塞進了裂縫裡,這讓他看到了希望,全神貫注地在左手的工作上,根本沒有時間去理會對方,“我來問你,你和誰通過電話了?”
裂縫終於堵住了,沙子終於不再掉落了。
“草!這他/媽/的有關係嗎?”煩躁感洶涌上來,他沒有忍住,罵了一句粗話,但經歷過這所有的掙扎,他也知道,憤怒在此刻幫不上忙,於是深呼吸一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讓大腦再次運轉起來,“額,劫匪,人質工作小組的丹-布倫納(Dan-Brenner)……”
“好的,保羅,我知道了,那媒體呢?我知道你的綁架錄像泄露了,不過你和任何人直接說過這件事嗎?”
對方打斷了他的話語,單刀直入地詢問到,他眉頭不由皺了起來——爲什麼對方想要知道這個,但話語還是回答到,“不,不不不。”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對方顯然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這讓他的眉頭再次糾結了起來,視線餘光卻一直因爲襯衫塞住的裂縫口而分神,他沒有辦法專注思考,他察覺到了不對勁,但現在是生死關頭,他顧不上那些細緻末梢的東西了,“繼續保持這種狀態,我們需要儘量把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
怒火剎那間衝破了危機感的束縛,他狠狠地用左手手肘擊打了一下頭頂上那脆弱的蓋子,憤怒地嘶吼到,“現在的狀況就是我在他/媽/的棺材裡!”沙子因爲劇烈的震動再次開始掉落下來,“我認爲範圍已經足夠小了!”他用盡了身體裡最後的一絲力量,死亡的恐懼,活埋的憋屈,求生的渴望,在這一刻迸發到了極致,“救我!救我!”他的瞳孔完全崩裂,失去理智地吼叫到,“你他媽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你是怎麼幫助我的?啊?啊!”
他就如同溺水之人一般,不管不顧地掙扎着,但所有力量都消融在平靜的水面之下。他的身體開始緩緩下沉,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
他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