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的帕克城依舊沒有完全安靜下來,街道上沒有了白天時分的喧鬧和擁擠,卻依舊有着不少影迷的身影在街道里遊蕩着。觀看午夜場對於真正的專業影迷來說,別有一番滋味,哪怕僅僅只是作爲一次特別的經歷,體驗看看也是不錯的主意。
今晚,帕克城的雪花又一次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幽藍色的月光之下,寧靜的小鎮平添了一絲冷意,一絲一毫的聲響在無形之中都得到了放大,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聲響在空曠的街道和積雪之中悠遠地迴盪着。
伊萊-瓦拉赫走出了放映廳,撲面襲來的冷空氣讓他打了一個冷顫,緊接着又一個,條件反射地拉緊了大衣的領子,試圖汲取一絲溫暖。可是眉宇之間遊蕩的落寞和寂寥,卻始終揮之不去,他只覺得雙手和雙腳都是冰涼冰涼的。
他知道,內心深處是一片冰涼,彷彿溫度正在一點一點地從內心深處抽離。
伊萊終於如願了,如願以償地觀看了“愛瘋了”這部電影。因爲白天的排隊長龍着實太過洶涌,根本買不到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觀看了午夜場。即使是午夜場,這部電影的上座率依舊超過了百分之八十,這在聖丹斯電影節也是難得一見的盛況。
可是,他現在卻不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了,因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觀看這部電影,滿嘴的苦澀、滿心的孤單,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喊又喊不出來,就連站在電影院的放映大廳裡,也覺得四處清冷。
耳邊傳來一陣沉悶而壓抑的抽泣聲,伊萊本/能地擡起頭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一個女生倔強地站在原地,不斷擦拭着臉頰上的淚水,一個男生就站在她的旁邊,輕聲安慰到,“最終,他們還是在一起了,不是嗎?他們終究戰勝了一切困難,擁抱了彼此,不是嗎?”
女生卻是搖了搖頭,不願意說話,悶悶的哭聲讓人一陣心酸。她連續深呼吸了兩口氣,“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這部電影嗎?我知道,你不喜歡。”男生試圖張口辯解一番,女生卻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語,“這很正常,我沒有生氣。”
女生的眼眶裡含着淚水,緊緊抿着下脣,堅定不移地說道,“我喜歡它,不是因爲在它的身上看到了我們的影子,而是因爲,雅各布和安娜終究錯過了彼此,物理上的距離終究變成了心理的距離。他們依舊深愛着彼此,卻終究不得不選擇放手。你知道爲什麼最後安娜還是飛往了洛杉磯嗎?”
男生垂下了腦袋,輕嘆了一口氣,“因爲他們都還想要再努力看看,因爲……”後面的半句話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女生點點頭,淚水就再一次滑落了下來,“就好像我們一樣。”
女生擡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男生,一言不發,眼神裡的倔強和絕望岌岌可危,幾乎就要崩潰;男生滿眼苦澀,一把將女生抱入了懷中,收緊了雙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伊萊現在終於明白,舌尖的那種苦澀到底是什麼了:真實,這一切真的太過真實了。真實得讓人絕望。
寫實電影數不勝數,那些折射戰爭、災難、犯罪的電影就不說了,即使是其他類型的電影,比“愛瘋了”更加殘酷、更加血腥、更加可怕的電影,依舊不在少數。“愛瘋了”這樣的小格局小故事只能說是灑灑水而已。
但,“愛瘋了”的真實感卻是獨一無二的。沒有過分的渲染,也沒有過分的戲劇,完完全全的真實,這也是“愛瘋了”和“藍色情人節”的最大不同。
“藍色情人節”對那種深陷婚姻之中的錯雜情緒進行了刻意放大,放在了放大鏡之下,每一個情緒細節都變得栩栩如生,殘酷得帶着一絲血腥味。但這種處理方式,或多或少帶着藝術手法,根植於現實,又脫離了現實。
“愛瘋了”卻不同,那種切實的真實感,猶如刀片劃在皮膚之上一般,就連刀鋒的凜冽和毛孔的刺痛都是如此清晰,這讓人想起了“魷魚和鯨”那部電影。它不是藝術,也不是電影,就是真實的生活。
恰恰就是這份真實,將觀衆從電影的幻想之中,狠狠地拉入了現實之中,那種無力感順着毛孔緩緩滲透到血液之中,讓人無法自拔。
就好像……就好像眼前這對情侶一般。伊萊不知道他們的故事,卻可以在他們身上感受到滿嘴的苦澀,猶如雅各布和安娜一樣。
這種電影從來不討人喜歡。
因爲它太過真實,彷彿一面鏡子般,折射了自己的生活,演繹了自己的生活。沒有人希望在大屏幕上看到自己的生活分崩離析、支離破碎,也沒有人希望看到其他人來窺視自己的生活,那種真實,令人無法反駁又令人深惡痛絕的真實,讓觀影過程變成了一種煎熬。
如果電影和生活一樣,那爲什麼要看電影呢?直接過生活就可以了,不是嗎?
伊萊疲憊地耷拉下了肩膀,他沒有經歷過遠距離的戀愛,也沒有經歷過如此刻骨銘心卻又無疾而終的戀愛,電影就好像一個和他毫不相關的故事,但他腦海裡卻不斷浮現雅各布和安娜在倫敦參加派對時的畫面,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雅各布身上那種局外人的侷促不安、無所適從,猶如一記重拳,狠狠地撞擊着他的胃部,翻滾地幾乎就要嘔吐出來。
於是,伊萊狼狽地在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想要喘一口氣。
“’愛瘋了’?”旁邊傳來了一個詢問的聲音,伊萊轉過頭去,旁邊坐着的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滿臉鬍渣,一頭亂髮,手裡拿着一個毛線帽,無意識地擺弄着,嘴角帶着一個疲憊的笑容。
僅僅只是一句如此簡單的話,伊萊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點點頭表示了肯定。然後就看到那男子輕笑了起來,嘴角卻幾乎勾勒不起來,“我不喜歡這部電影。嚴格來說,我不喜歡這樣的小妞電影。哭哭啼啼、拖拖拉拉、哼哼唧唧,真是太小家子氣了。”
伊萊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幾句,卻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隨後伊萊就看到男子的肩膀耷拉了下來,沒有了聲音,伊萊卻莫名地在那疲憊的肩膀上看到了一股淡淡的悲傷,“但是……”男人輕聲說道,嘴角露出了一個弧度,有些荒謬,又有些無奈,“但它拍得真好。”
伊萊點點頭表示了贊同。
“戀愛時有多麼狂熱,就應該多麼狂熱。因爲在未來那漫長的歲月裡,每一次爭吵、每一次誤解、每一次疏離,都會讓這份熱度一點一點往下降。在我們意識到之前,彼此的懷抱就已經變得冰冷。你知道雅各布和安娜爲什麼能夠堅持那麼久嗎?就是因爲他們真的太愛彼此了,那份熱度,足以融化一切。但終有一天,終有一天……”
男人的聲音突然就沉寂了下來,耳邊傳來了電影院之外的呼呼風聲,大片大片的雪花翻飛起來,一片清冷。
只聽見男人輕嘆了一口氣,滿臉唏噓。話語沒有說完,卻勝似無數。有時候,語言反而太過蒼白無力。
“你們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一切是雅各布的錯嗎?”一個悲憤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女人在伊萊的面前停下了腳步,雙眼熊熊燃燒着無法抹去的怒火,“如果,一開始雅各布就跟隨着安娜過去倫敦度過夏天的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不是嗎?”
伊萊嘴角卻是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容,點點頭,仰天長嘆,“是啊。如果這樣的話,也許結局就是另外一個模樣了。可能,兩個人甚至堅持不了那麼多年,所有的熱情就被澆滅在倫敦那陰雨連綿的夏天裡。”
“你憑什麼這樣說?雅各布不願意過去倫敦,就是因爲他愛得不夠深!男人總是在要求着女人付出,總是女人在不斷妥協,爲什麼卻沒有人譴責男人的自私自利呢?”
伊萊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點點頭表示了贊同,“就是如此。當一段感情結束的時候,我們總是想找到根源。如果當初這樣做的話,那是不是結果就不同?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的話?如果搖擺不定的時候選擇了另外一個選項呢?”
女人怒目圓睜地看着伊萊,可是伊萊卻不爲所動,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可以把交往過程中的點點滴滴都翻找出來,一一審判,如果,無數的如果,我們總是試圖在尋找出到底是誰的錯,似乎只要把錯誤解決了,一切就能夠挽回了。但,真的是這樣嗎?”
女人張開了嘴巴,“是”的聲音在舌尖打轉,想要直接應承下來,但轉了又轉,終究還是吞嚥了下去,頹喪地垂下了肩膀。她想起了雅各布和安娜在廚房裡的爭吵,也想起了每一對情侶的爭吵。
“我不喜歡這部電影。我覺得這部電影就是在無病呻/吟!不過是兩個小年輕的愛情故事,在那裡要死要活的,難道他們就沒有其他事可以做了嗎?這樣的電影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
“我也不喜歡。兩個人都太糟糕了,他們明明可以做出正確的選擇,卻總是自私自利,然後不斷錯過。不過是英國到美國而已,就這樣千難萬險了,那如果是那些中東國家呢?女人甚至沒有自主選擇丈夫的權利!”
“我也是,真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
“但,藍禮演得真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