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愣在原地,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在理智做出判斷之前,阿方索-卡隆就已經熱淚盈眶,涌動的淚水完全模糊了視線,只剩下一片茫然和錯愕,震撼的情緒在水暈之中泛起一圈圈漣漪。
他知道了,他現在終於真正地知道了,瑞恩與弟弟之間的關係,瑞恩與家人之間的疏遠,瑞恩與夢想之間的依存,瑞恩與弟弟孩子之間的遺憾……從擺脫社會屬性到迴歸社會屬性,從凌駕於生命之上到迴歸生命本源,在追逐真理的道路之上,繞了一個大大的圓圈之後,最後再次回到原點。
這就好像……好像是凡人蛻變成爲超人,擁有了上帝一般的神祗力量,主宰生命、創造生命;但重新領悟之後,再次意識到,超神力量的存在本身也是來源於生命的,於是,再次完成二次蛻變,再次腳踏實地地重新回到凡人的起點位置上,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嶄新世界。
生存與死亡,新生與毀滅,生命與自然,凡人與神祗,理智與情感。
所有的所有,既是起點也是終點,首尾銜接,完成一個圓形,兜兜轉轉之後還是回溯本源,似乎還是那個起點,但整個世界卻已經滄海桑田。山依舊是山,卻不再是那座山;水依舊是水,卻不再是那片水。
這很複雜,這很深奧,這很哲學,這很繞口;但,這同時也很簡單,這也很直白,這也很深刻,這也很明瞭,一切的一切都根植於靈魂深處,從來不曾消失,也從來不曾改變,只是等待着人類的探索和追尋。
有的人,窮其一生都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有的人,孜孜不倦的苦苦追求卻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抵達終點;還有的人,瞬間明悟就完成了昇華和蛻變,打開了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門。
就在剛纔這一刻,瑞恩領悟了;而就在剛纔這一刻,阿方索真正地窺見到了真實的力量——
不是表演,不是詮釋,也不是演繹,而是來自真實的力量,靈魂深處的洗禮猶如傾盆暴雨一般,浩浩蕩蕩地宣泄而下,整個人都忍不住開始瑟瑟發抖起來,是激動,是恐懼,也是膜拜。
現在這一刻,阿方索才真正地明白了藍禮的工作是多麼龐大、多麼繁瑣、多麼艱辛,舉手投足之間的一顰一笑,輕而易舉地將全場氣氛掌控其中,不要說其他演員或者觀衆了,就連導演的心神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上帝。哦,上帝。
……
瑞恩渾身的動作就這樣僵硬住了,表情也剎那間凝固住了,一點變化都沒有,但竭盡全力的壓抑和控制,淚水依舊源源不斷地往外滲透,一顆接着一顆,晶瑩透亮的水滴悄然模糊了那一片深褐色的眼眸,令人心碎。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唯恐稍稍的一點動彈,自己就會徹底分崩離析、灰飛煙滅。
“你抱着一個嬰兒,是嗎?”瑞恩輕聲開口詢問到,沉浸在那嬰兒的啼哭聲之中,喜悅就從眼底深處滿溢出來。不是笑容,而是喜悅和幸福,靜靜地流淌着一抹/春/光,如同溫泉水一般,汩汩滾動,氤氳熱氣,讓人一點一點融化。
這不是人們所熟悉的瑞恩-斯通。不是那個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瑞恩,也不是那個在生命垂危之際依舊試圖拯救隊友的瑞恩,更不是那個在專業知識之外一無所知的生活白癡式的瑞恩,眼底的柔情和溫暖,似乎正在讓這座冰山慢慢融化。
“你正在唱搖籃曲嗎?”瑞恩再次說道,沒有得到迴應,但他也並不在意,而是無意識地輕聲哼唱起來,支離破碎的幾個音符根本無法拼湊起來,只是哽咽在喉嚨深處,慢慢翻滾。“那真是太溫馨了。”他輕聲說道。
不知不覺地,笑容就再次上揚起來,“你知道嗎?我以前也唱搖籃曲給弟弟聽。”瑞恩的聲音卻正在緩緩下沉,泄露出了一絲沙啞,眼底再次氤氳出一片淚痕,“但……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交談對話了。”隨後,瑞恩輕輕歪了歪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是他的錯,他一直都在努力……”
尾音慢慢地拖長起來,沒有了下文,但眼底的哀傷和唏噓卻着實再明白不過了,隱隱之間還可以品嚐到後悔的苦澀,剎那間刺痛了心臟,深入骨髓。
瑞恩沒有再繼續出聲,只是靜靜地傾聽着,那嚶嚶的哭聲、那低低的搖籃曲、那悠揚的曲調,輕盈而溫柔,陌生的曲調、陌生的語言,卻沒有絲毫的影響,只是讓那緊繃而凌厲的臉部線條漸漸地柔和下來,所有的鋒芒和所有的防備都全部卸下,迴歸到了最原始的赤果模樣。
“你說,我還能見到他嗎?”瑞恩輕聲呢喃着,含糊的詞句在脣齒之間碰撞着,還沒有來得及說完,就已經悵然消失。
……
靜靜地注視着那雙深褐色的眸子,平靜而坦然,似乎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是沉浸在深思的情緒之中,但魯妮卻在那眉宇之間閱讀出了細膩的變化,哀傷和絕望、苦澀和痛楚、掙扎和折磨,所有的錯雜和繁瑣都正在慢慢地消散,恢復到了無喜無悲的平靜狀態。
然後,她就知道,他決定放棄了。放棄求生的希望,放棄反抗的可能,放棄掙扎的努力,就這樣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張開雙臂,擁抱死神。她知道,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就好像艾利克斯鬆開搭扣的那一瞬間般。
但是,艾利克斯是千鈞一髮的瞬間抉擇,似乎只是本/能的一個動作而已,電光火石之間就斬斷了希望,劇烈的疼痛也只是剎那而已,甚至還因爲危急時刻的腎上腺素爆發而變得遲緩停頓起來,根本沒有來得及細細體驗,就已經結束了。
而瑞恩卻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反反覆覆掙扎了許久之後,順利逃出生天,希望油然而生的時刻,驟然墜入冰窟;然後經受着折磨,一點一點地切斷所有的希望繩索,並且一點一點地擊潰他內心的防備,將所有的脆弱都攻擊得支離破碎。
不僅疼痛,而且漫長,殘忍得讓人幾乎無法繼續看下去。
但魯妮依舊睜大了雙眼,細細地品味着這一刻的煎熬和折磨,細細地感受着這一刻的表演,深邃而恢弘,讓每一位觀衆都徹底感同身受。
耳邊傳來了默默擦拭眼淚的息索聲響,還有強硬壓制的哽咽之聲,壓抑的苦悶和痛楚在這一刻放大到了極致,令人於心不忍。
……
瑞恩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嘴角的弧度若有似無地上揚起來,然後沒有多餘的停頓和準備,他就再次移動起來,開始關閉照明、關閉動力,最後……關閉氧氣。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僅僅只是在關閉氧氣之前稍稍停頓了片刻,卻沒有過多的掙扎,隨後就完成了動作,穩定而輕柔,彷彿這是再簡單再正常不過的一個舉動了。
但,嗶嗶嗶的警報聲無比刺耳,不斷提醒着氧氣含量開始下降,他卻無比平靜,摘下了腦袋之上的貼頭面罩,隨意地揉了揉一頭凌亂的短髮,緩緩地平躺下來。
一片混亂的聲響之中,無線電裡的搖籃曲依舊在輕聲哼唱着,極度慌亂與極度平靜之間的鮮明對比,在每一個觀衆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只有瑞恩是例外。
瑞恩雙手盤在了胸口,安詳地躺平,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嘴角和臉部線條的緊繃完全放鬆下來,輕聲呢喃到,“很好聽,安寧剛,不要停,繼續唱下去。”輕輕吐出一口氣,就好像結束了一整天繁忙工作,需要一個長長地睡眠一般,“陪伴我入睡,我會立刻沉睡的。”
“別停,繼續,繼續……”眉宇之間的疲憊和緊繃猶如潮水一般緩緩退散開來,經歷了跌宕起伏的自我救贖,經歷了危機萬分的驚險刺激,經歷了絕望、希望、絕望的峰迴路轉,現在,整個人徹底放鬆了下來,明顯可以感覺到那張臉龐之上的困頓。
聲音一點一點平復了下來,最後只剩下在脣齒之間呢喃碰撞的含糊音節;眉宇之間的情緒也全部都消散瓦解,進入了完全的平靜之中,那一種安詳,正在沉沉地進入夢鄉,似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萬籟俱靜。
這不是放棄,而是生命的消散;這不是妥協,而是生命的沉寂;這不是平靜,而是生命的黯淡。
他累了,他終究還是累了,掙扎瞭如此之久,奔跑瞭如此之久,拼搏瞭如此之久,他終於可以卸下重擔,好好地休息片刻。他需要睡眠,真正的深度睡眠,他不想要再繼續抗爭了,倦了,乏了,就這樣放任了,僅僅只是需要片刻的安寧。
那種波瀾不驚的平靜,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疲乏和倦怠正在身體表面緩緩消散,同時消失的還有那漸漸暗淡下來的明亮光芒,似乎看到生命的火焰正在慢慢熄滅。油盡燈枯,這就是最合適最恰當的詞彙。
腦海之中的所有聲響都消失了,耳朵之上的所有雜音都平靜了,世界,徹徹底底地安靜下來,只剩下他自己,猶如初生的嬰兒一般,獨自誕生,獨自消亡。孑然一身地開始,無牽無掛地結束。
突然,寧靜之中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砰砰,砰砰……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打開一條縫隙,光芒滲透到眸子之中,朦朧之中,他看到了……海瑟-克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