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的目光無比堅毅,那股毅然決然的堅定迸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光芒,不再慌亂,不再恐懼,不再猶豫,不再絕望,彷彿所有混亂的思緒剎那間都被腰斬,殺伐果決的強勢有着一股不可阻擋的衝勁。
“我叫保羅-康羅伊,來自密歇根州黑斯廷斯的美國公民,我是ctr公司的卡車駕駛員,我在伊拉克的某處被劫持爲人質。”
羅德里格的耳邊聽到了冰冷而堅毅的聲音,心底不由微微一顫,那聲音沒有任何躊躇,隱藏着一股視死如歸的決絕,波瀾不驚的語氣之中卻透露出同歸於盡的悲涼。羅德里格不由打了一個冷顫,回想到剛纔保羅的絕望——他的同事命懸一線,但至少還有一線生機,而他被困在了沙漠之下的棺材裡,暗無天日,除了傻傻等待之外什麼都做不了.
他,還是他同事。這是一場道德的拉鋸戰。現在正在錄製的視頻,就是他的選擇。
羅德里格再次打了一個冷顫,不由自主就咬住了牙齒,那種近乎窒息的沉悶牢牢地網住了心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需要一百萬美元,在巴格達時間今晚九點以前,否則就會死在埋在地下的棺材裡。他們告訴我,只要給錢……”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彷彿就連最基本的情緒都已經消失了,那股子冷靜讓羅德里格的骨子裡開始冒着寒氣,就好像在刺骨寒冬的海水裡浸泡着一般,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溫度一點一點地從血液裡消失。
“砰!”突如其來的聲響把羅德里格嚇了一跳,差點就直接跳了起來,只見保羅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在地上砸了砸,那兇狠殘暴的姿態剎那迸發剎那消失,隨即就再次恢復了平靜,專注地看着攝像頭,鎮定自若地繼續說道,“他們說,只要給錢就會放我走。”
羅德里格驚疑不定地看着保羅,根本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愣神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可能是手電筒失靈了,也可能是熒光棒光亮不夠了,所以保羅在調整燈光,保證視頻有足夠的光亮。
原本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但保羅那簡潔有力的動作卻爆發出了一股狠厲。這纔是保羅內心此刻真正的感受,不是嗎?他不是聖人,也不是偉人,他沒有捨身取義的覺悟,也沒有犧牲自己拯救衆生的高尚,他僅僅只是做出一個危急狀況之下的艱難抉擇。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死,他還想要繼續活下去。但……那瞬間迸發出來的能量將內心深處的憤怒、不甘、苦澀和暴虐全部都釋放了出來。
簡單的一個動作,卻在羅德里格的腦海裡掀起了風暴。
“不給錢,我就會死在這裡。”保羅繼續錄影,彷彿剛纔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說到這裡,他不由稍微頓了頓,“這些威脅都是真實的,會得到執行。”他的聲音泄露出了一絲不容易察覺的顫抖,那種來自靈魂的顫抖隱藏着他的無助,還有對生存的渴望。
他愣愣地看着鏡頭,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在濃密的睫毛背後輕輕扇動,彷彿蝴蝶翅膀般輕盈而脆弱;脣瓣微微蠕動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吞嚥了下去。大拇指按下了按鍵,結束了視頻的錄製。
重新冷靜下來,他操作着手機,把視頻發送了出去,然後就靜止在原地,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似乎停止了下來。
羅德里格猶豫了片刻,他不確定表演是不是結束了,他是不是應該出聲音之類的。然而就在此時,保羅嘴角卻勾勒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他,笑了。
那是一個溫暖的笑容,就好像一縷暖陽灑落在皚皚白雪之上般。
笑容停頓了一下,再次猛地綻放起來,伴隨着低低的笑聲,在胸腔裡打轉,彷彿天際邊的雷鳴般若隱若現,卻輕而易舉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笑容之中的苦澀、無奈、荒謬和壓抑折射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憤怒達到了極致之後,演變成了無力,渾身力量跟隨着脊樑骨一口氣被抽走,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除了虛無地笑之外,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
笑容收了收,最後消失在嘴角的寂寥之中;眼簾緩緩下垂,將眼底最後一抹光亮都掐滅,肩膀突然就泄氣鬆懈了下來,剛纔所沒有感覺到了緊繃突然就洶涌噴薄了出來,讓空氣不由一緊。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將臉部貼在了沙發上,肩膀、手臂、軀幹全部都卸力,疲憊如同潮水一般席捲而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所有的錯雜都伴隨着雜音的消失而沉寂了下來。
羅德里格可以聽到心碎的聲音,不是因爲同情,而是因爲無奈。眼睜睜看着保羅竭盡全力去拯救另外一條生命,卻冒着放棄自己所有生機的危險,隱藏在眼底深處的求生慾望被硬生生壓制在了靈魂深處,那一份壓抑沉甸甸地壓在心口,殘忍得讓人不忍心繼續看下去。
一直到此刻,即使藍禮沒有說話,羅德里格也知道,表演結束了,他終於明白所謂“兩個部分”的意思了。
第一部分是絕境之中的恐懼、慌亂和絕望;第二部分是求生/欲/望與現實的碰撞。保羅只是一個普通人,千千萬萬普羅大衆之中的一員,他有着他自己的問題,他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但是在命懸一線的危機狀況之下,每一次選擇、每一次決定都在定義着他的人生。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他只是一個在生活裡苦苦掙扎的平常人。
但,他卻淪爲了戰爭的犧牲品——又或者說,政/府利益博弈之下的犧牲品,“鯨魚打架,蝦米遭殃”之中的小蝦米。在他身上揹負的,是整個社會的窘境:他們正在政/府和精英階層的決策買單。保羅那小小的瘦弱的肩膀,又怎麼能夠肩負起如此重量呢?
所以,他失敗了。
羅德里格忽然就想起了”活埋“這部電影的結局:保羅,真正地被活埋了。冰冷殘酷地掐斷了所有生機,還有希望。
”你沒事吧?““你還好吧?”“家裡出狀況了嗎?”“需要我幫你報警嗎?”“事情嚴重嗎?”……
雜亂的聲音打亂了羅德里格的思緒,那種沉重的情緒一時間無法擺脫,以至於看到眼前關切的人羣時,有些摸不着情況。
“是你吧?你就是幕後黑手吧?說,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突然就有人用力推了推羅德里格的肩膀,猝不及防之下羅德里格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我沒事,我沒事。”藍禮的聲音從人羣之中傳來,他重新站了起來,對着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露出了笑容,“我真的沒事。剛纔只是表演。”騷動聲稍微平復了一下,藍禮這才簡單地解釋到,“我是一名演員,他是一名導演,我正在進行試鏡。所以,我沒事,我家人也沒事。”
年輕人們面面相覷。
剛纔的情況着實太過真實、太過殘忍,壓抑在平靜水面之下的驚濤駭浪彷彿隨時都會崩斷的琴絃,以至於他們都不由屏住了呼吸,擔心自己的輕舉妄動可能會導致難以挽回的後果,強烈的心臟跳動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現在他們被告知,那所有一切都是演戲?
“真的假的?”質疑聲立刻就出來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金髮女生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說道,“你在開玩笑吧?剛纔那一切都是假的?耶穌基督,我簡直被嚇得心臟病都要出來了,你卻告訴我,這只是演戲?我真他/媽/地以爲你妻子被綁架了之類的。”
藍禮轉頭看着旁邊狼狽不堪的羅德里格,一名高高壯壯的大個子抓着羅德里格的領口,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滿臉凶神惡煞地看着藍禮,眼底還閃爍着懷疑的光芒——他似乎依舊在擔心,藍禮是因爲受到了脅迫而不得不如此說的。
“看着我,我很好,我未來的妻子……應該也很好。”藍禮那幽默的語氣讓氣氛微微鬆了鬆,“我是一名演員,剛纔的狀況僅僅只是在演戲。”藍禮聳聳肩,“我會把你們的反應當做正面回饋的,這說明我的表演十分成功,不是嗎?”
“夥計們,夥計們,我可以作證。”青年旅舍的前臺工作人員也走了過來,“羅德里格的確是一位導演,他已經在這裡居住兩週時間了;至於這一位……”工作人員指了指藍禮,“你們難道沒有認出來嗎?他確實是一名演員,’太平洋戰爭’裡的那個富家少爺。”
大家交換了一下視線,然後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對,對,我就說他怎麼那麼眼熟,他就是那個大錘!”
“‘尤金-大錘-斯萊奇?”另外一個人也出聲附和道,八個人之中就有兩個人認出了藍禮,這着實太過難得了,而且考慮到這裡只是一間青年旅舍,旅客們不僅平均年齡比較年輕,而且大部分都是外國人,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藍禮攤開雙手點點頭,“那就是我。”
得到了確認之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紛紛感嘆起來,“上帝,你剛纔的表演真的太精彩了!”“這到底是什麼電影?我心臟病都要出來了!”“簡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呃……請問,你可以把我放開了嗎?”羅德里格拍了拍壯漢的手臂,一臉憂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