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劍亭有些怔,這樣的字像是柳桐軒寫的,工整的不像話。人家都說柳書生的字像是模板篆刻出的,比某些常年練習書法的人都要漂亮利落。
只是,他寫這麼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唐劍亭坐在牀邊,不由發怔起來,他想起柳桐軒的才華,那是個隨手能寫出錦繡文章的人,他親眼見過街頭的幾家孩子把作文拿給柳桐軒,而不過片刻,本子上妙語如珠的句子就讓小子們喜得笑逐顏開。
而柳桐軒,卻沒有去任何地方,只是一直,一直在街頭,擺着他的書攤。日復一日,彷彿很久了。
唐劍亭自問,如有這樣的才華,天南海北,他都能走遍了。
過後的幾日,拿着書的唐劍亭常常在上下班的時候來到書攤,想和柳桐軒說話。然而,卻再也沒看到那個穿着長衫笑容和善的俊秀年輕人。
街口只餘下一個書攤,各式的書擺滿在上面,不時地被風吹動起幾篇書頁。看不到有人收攤,也沒有人再打理,好像一片草地逐漸荒涼。
有一天晚上風特別大,書攤上的嘩嘩聲不絕,在街道上流傳着,唐劍亭站在自家的窗前,遠遠望着翻動的影子,忽然就覺得,這聲音淒涼的如哀怨。
他想,從來不跟他說話的柳桐軒,爲什麼那一天突然對他說?爲什麼,突然送他《牡丹亭》?會不會,那也只是柳桐軒,心裡最後的一點珍藏?因爲留戀,所以纔不想讓這些陪着他一起消失。
想到消失,唐劍亭就會想到白夜的那個故事,這個故事真的是滲入心裡,他從來都沒有聽過,用一句時髦的話,就是如此的羅曼蒂克,偏偏又如此的悲傷。
他幾次想再問白夜點什麼,可都話還在肚子裡轉,就已經失去了出口的機會。
自古傾城妒紅顏,命如浮萍不由己。
坎坷悲傷生絕望,愛你天荒到地老。
如果真有這樣一位女子,就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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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街頭巷尾最熱鬧的時候,這條街許多的小型店面,不少城市裡的人都喜歡到這裡買些便宜又合算的東西。
從頭到尾,便有許多小吃攤子擺在路邊,年輕人都喜歡買點東西嚐嚐,過往生意也是相當火爆。
窄窄一條街道,熱乎乎的香氣飄着,各種各樣的吆喝聲響在周圍。
“燒烤!熱乎乎的烤肉串!”
“麻辣鐵板豆腐!”
“新出鍋的牛肉餅,五元一個!”
……
此起彼伏,誰也不願讓誰。一條街好幾家賣鐵板豆腐,客人在哪一家買,都要靠機率。嗓門要大,豆腐擺的要誘人食慾。只要有人從前面走,老闆就會馬上叫上一嗓子。此招甚靈,能吸引不少嘴饞的顧客停下腳步。
就連唐劍亭,有時候都抵禦不住誘惑,回家的時候忍不住買兩串肉在手裡吃着。
這天晚上,
一道淺淺的身影走進來,撐着把雨傘,步子緩慢地往街道深處走。
這是個穿了一身藍的女子,蓋腳長裙,髮絲長及腰側,她的步子很輕,幾乎沒有聲音,但走起來時衣裙和頭髮依然被風帶起來,劃出清淺的痕跡。
有的人擡頭又望了望天空,天也沒下雨,這個美麗的女人打着傘幹嘛?
女子身上的香讓人想起前世橋邊的仕女,帶着點淡淡的,超脫的感覺。她走過幾個攤位前,攤主習慣地嘴巴張開,卻說不出話了。
“老闆,街頭那個買書的攤子,怎麼看不見人了?”清淡的聲音,問着旁邊的攤主。不知爲什麼,停下卻沒有往前走,目光直直盯着前面空落的書攤。
攤主兀自一愣,好容易才反應了過來那小姐竟在向自己問話,他忙道:“是小柳啊,唉,幾天沒見他了,攤子一直就擺在那,也沒人來收。”
“哦?已經幾天都不見了?”小藍似乎有些發怔。
“可不是嗎,小柳這孩子不錯,人實在心眼又好,從來不貪人便宜,那晚我還親眼看見他來的,哪想到……真是叫人不好受,隔壁王嫂昨天都主動報案了,你說這好好的人,怎麼突然說不見就不見了呢?”老闆心裡以爲小藍是柳桐軒熟悉的客人,便不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說了出來。
小藍卻沒再說話,她盯着前面不遠處幽暗的書攤,沒有主人照管,那些書卻還是碼的整整齊齊的,一絲未曾亂。
傘下她的容顏雪亮白皙,那些吆喝聲漸漸都低了下去,整條街竟有點像收攤後的安靜。
“姑娘,你認識小柳?”攤主試探地問。
只見她慢慢擡腳朝書攤走過去,來到舒坦前,站定。小藍低下頭,看見都是許多傳奇的話本子,有不少似乎是蒐羅來的,比有的專門的書店,種類還要齊全。
這些書大多泛黃了,就好像已經過了很多個春秋似的。讓人看到書,不禁就想到賣它們的主人,也像是這樣一個已經蒼老了的人。
賣小吃的攤主都在納悶,不明白這女子是誰,爲什麼好端端的,會就在柳桐軒的書攤前,發起了呆。
小藍凝目望着那些書,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書頁。沒有想到,就在她指尖剛剛碰上的瞬間,那些好好的書,突然就化了,就好像用火燃盡後的紙片,突然變成黑色的灰燼,風一吹,猛地從小藍的手心飄散出去。
整個街道,空中忽然瀰漫了無數碎裂的紙片。
擺攤的攤主都張着大嘴,吃驚地看着眼前一切。彷彿生命的盡頭,終於斬斷了最後的一絲對人世的牽連。從此,再也沒有牽掛。
小藍在這漫天灰燼中站着,緩緩閉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淚。
“對不起,我來看你了。”
衆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匪夷所思的場面,又看到那個極爲美麗的女人,竟然在書攤前面留下了眼淚,加上這時的夜風,天空中忽明忽暗的晨星,平時這條街道看起來也沒什麼,可是到了此刻,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不真實的上面去。
而,在這件事情過去很久之後,許多這條街的攤主都在議論着那天晚上看到的奇景,距離柳桐軒的攤子最近的那個攤主,曾經唾沫橫飛,繪聲繪色的描述過當時的膽戰心驚。
“我當時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那陰風陣陣的,可把人嚇死……”
“可不是嗎,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那樣好看的女人,簡直都不像人了……”
可是再熱火朝天的議論,再恐怖駭人的景象,也總是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平息。那個書攤的位置空置了一段時間後,再次被新的攤位取代,而有些攤主也離開了這條街,漸漸地,那個穿着長衫的書攤攤主,那些往事,都完全消失在風裡,彷彿從來不曾存在、出現過。
可是真正身處其間,與這一段故事共存過的人,卻不可能輕易忘懷。對於經歷過的人,這段故事就像是刻在骨子中的烙印,畢生沒有可能抹去。
白夜端着一杯溫開水,走近窗邊的身影:“小藍,事情已經過去,不要想了。”
小藍從窗戶邊轉過了身,良久,她美麗的臉上卻露出清如煙霧的笑意:“對我們而言,只是曾經發生過的事,但是對於柳生而言,這一段過往,卻是他整個的一生。”
白夜沉默下來,小藍卻忽然饒有興趣的盯着他問道:“先生,總有一天我也會走的,到那時候,你要怎麼辦?
白夜扭過了臉:“不要說這樣的話。”
小藍卻不像他那般逃避,反而輕輕道:“你很清楚,我的壽命也不多了。”
白夜終於望向了她,半晌方道:“人的生命都有消逝的時候,好像我,我也會有大限將至的一天。”
小藍脣角露出一縷淡笑:“先生,你不必對我有愧疚,如你所說,過去的事情,讓它徹底過去。在我心中,這段已經是往事了,也請先生,再也不要掛懷。”
白夜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臉色一變,慢慢沉下臉去。
小藍道:“我對於自己的結局,早就有數了。所以也不必安慰我,而且我已經活了太久,對於這種結果,本來也沒有多少可感傷的。”
她只是一縷魂魄罷了,只是她這縷魂,承載了前生所有的記憶。若不是千年前的那些靈力還在,她早已經像柳生一樣,消散的乾乾淨淨。
白夜的目光動了動,片刻開口:“早點睡。”
說着便離開了窗前,小藍看着她,她已經放下了過往的事,也許放不下的,反而是他。
白夜回到古董店的後院,他還有實話沒有跟小藍說,因爲小藍覺得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可是他有感覺,事情根本還沒了解。只是他不想小藍誤會,所以維持了他一貫沉默的風格。
在事情還沒有全部清楚之前,他不想驚動小藍,因爲小藍看似已經放下一切,可是,如果她知道了這件事,只怕是,根本不可能袖手旁觀的。
看着好像只是跟唐劍亭講了一個故事,但白夜,從來不做莫名其妙的事情。馬上就會知道,他只是要唐劍亭做好心理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