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2017年5月22日。
天已經熱起來了,李謹誠一下班就衝上公交,下了公交又立刻往德思中學衝,汗水溼透了T恤。他也不在意,趕在晚自習放學前,守在校門口。他從旁邊小賣部買了瓶水,一口灌了大半,又慢慢踱到中學門口坡下的陰影角落裡。
這個蹲守地點,還不能太明顯。畢竟李輕鷂也在這兒讀書。雖然他答應了妹妹的託付,替她查這起案子,但他並不想被妹妹看到。一是怕影響她學習;二是現在什麼都沒查出來,他不願再面對妹妹的眼淚。
李謹誠還有半年滿23,穿一件白T,運動長褲,鬆鬆落落,肩寬腰瘦,180的個頭,皮膚又生得白,短髮蓬鬆散在額頭,看起來和男大學生沒有差別。
有女生走出校門,一直往他的方向看,低聲笑着。他上了一天班,很累了,站了一會兒,索性蹲下,繼續抱着水喝。這下,清雋挺拔的氣質去了大半,刑警原地摳腳的氣質倒是凸顯不少。看他的女生漸漸少了。
李輕鷂最近功課很努力,每天回家很晚。李謹誠都看到他們班的人出來大半了,還沒看到她——他們班的合照,他早就留心看過。
這時,向思翎出來了。
和其他人一樣,穿着校服,長髮綁起,頭低垂着,劉海遮住額頭,但是美人胚子的容貌已經遮不住了。
她一個人沿着路邊走,沒有和任何同學說話,也沒有人找她說話。
李謹誠站起來,把礦泉水瓶丟進垃圾桶,無聲無息走過去。
向思翎走到路口一個無人的角落,就站定不動了。
“向思翎。”
她回頭,木然望着他。
李謹誠儘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真誠柔和:“你好,我是分局的一名警察,有關你父親的案子,還想找你瞭解一下情況,不會佔用很多時間,可以嗎?”
向思翎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眼裡既無期待,也無抗拒。十八歲的女孩,卻像一棵外表鮮嫩內心枯槁的樹,那種枯槁的感覺,從她的眼她的臉,從她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髮絲散發出來。
她輕輕搖了搖頭。
李謹誠不明所以,背後已響起車喇叭的聲音。
“向思翎!”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李謹誠回頭,看到李美玲從一輛黑色轎車的駕駛座下來。雖然李謹誠也是經辦本案的刑警,但他是毛頭小子,乾的都是打雜的事。與李美玲直接接觸的都是經驗豐富的刑警,所以李美玲一時沒能認出他。
李謹誠立刻低下頭,快步走了。他聽到李美玲問:“他是誰?”“問路的。”“別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哦。”
走到街對面,李謹誠又回頭。李美玲坐回車裡,而向思翎拉開車門,正要進去。她彷彿感覺到什麼,也擡起頭,和李謹誠的視線又對上了。
李謹誠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悲傷、無望、還有一絲隱隱的企盼。
一閃而逝,彷彿一切都是李謹誠的錯覺,向思翎低頭,進了車裡。
然而就是這個眼神,令李謹誠的心頭劇震。說不清什麼感覺,但那時還青澀的刑警,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什麼。
他又把目光落在李美玲身上,她正從中控臺上,拿起一個像是裝藥的紙袋,遞給了向思翎。向思翎接過,從裡頭取出一個小塑料袋,裡頭果然是幾顆藥片,向思翎一口吞了,從書包裡拿水嚥下。
李謹誠的視力極好,看到紙袋上頭寫着“遠安診所”。
——
這是李謹誠第一次來朝陽家園。他和陳浦租的房子雖然也舊,比這兒還是要好多了。
他循着手機導航,找到了遠安診所,蹲在外頭。過去一週,他已經嘗試了所有可能的辦法,想要找到這個案子的漏洞,但是什麼也沒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找來這裡。在看到向思翎在車旁那個眼神,還有那個藥袋後,他總覺得不來這裡看看,心裡不踏實。這也許是某種刑警的直覺吧。
今天他完成本職工作已經晚上7、8點,也沒顧上吃飯就跑來,這會兒就在旁邊小炒店,買了份飯,一邊坐下慢慢吃着,一邊注意着不遠處的遠安診所。他人長得好看,看着溫和又老實,和誰講話都體貼周到,沒多久,小炒店老闆娘就熱心地把遠安診所的情況,跟他說了個七七八八。
李謹誠聽着沒什麼問題,就是開在小區裡的一家普通診所。
可這裡離向思翎家還有幾公里,那邊肯定也有類似診所,她媽媽爲什麼要跑到這裡來給她買藥?
李謹誠吃完飯,夜也深了,診所裡的病人只剩一兩個。李謹誠起身走了進去。
孫遠安不在,只有一個護士在前臺整理,還有一個年輕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桌前整理一沓病歷。
醫生擡起頭,他的皮膚有點黑,五官端正,有一雙很亮的眼睛。他問:“有什麼事嗎?”
李謹誠在他面前坐下,說:“醫生,幫我看看,最近有點上火。”
“你張嘴。”
看完之後,醫生說:“一會兒你自己去藥店買點牛黃上清片,或者在我們診所拿點,價格都一樣,不用別的治療,別浪費錢。”
李謹誠就笑了,說:“行,謝謝,醫生您貴姓啊?”
醫生這才也露出笑,他一笑,就顯得特別爽朗,還有點孩子氣,原本略顯灰暗的臉色,彷彿也亮起來。他說:“我姓葉。”
李謹誠去護士那裡拿了藥,心想這個姓葉的年輕醫生,感覺人還不錯。
——
李謹誠和別的男孩不同,從小到大,他都非常細膩、敏感,很能感知他人情緒。儘管李輕鷂一家三口對他很好,待他和親生的沒差,他每天依然過得謹慎小心,察言觀色已成了習慣。
那時候他年齡小,袁翎兩口子沒看出來這一點,只當他幼年失怙,特別乖巧懂事。
等李謹誠年齡再大些,他心裡想些什麼,家人都不一定能看出來了。
只是,每次李輕鷂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父母可能都還沒注意到,李謹誠卻能第一個察覺。那麼高大硬朗的小夥子,隨便李輕鷂差使,任勞任怨,只爲哄她高興;
袁翎上班受氣,悶在心裡不說,李父還樂呵呵地毫無察覺,李謹誠卻已泡了杯疏肝解鬱茶遞給袁翎,又想法設法逗她把心裡話說出來,這樣人就舒服多了;
而李父出任務回來,肩上老傷犯了,一個人坐在屋裡艱難擦藥酒,又是李謹誠第一個發現,幫他推拿很久緩解疼痛。
李謹誠就像一棵樹,一棵健康的、筆直的,枝葉茂密但又形單影隻的樹。他穩穩地紮在人生第二個家裡,努力汲取着家人所給予的陽光,又拼命用還不算厚實的樹冠,替他們擋風遮雨。
然而李謹誠自己所面臨的困難和壓力,從來不會對他愛的那些人說。問他,他總是說很好,一切都好,他總是高高興興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很放心,一看就感覺到親切溫柔。在警校,心高氣傲的他,被陳浦死死壓了四年,成了大家嘲笑的萬年老二,心裡憋氣,他不跟家裡說——雖然後來他已把陳浦看得跟家人一樣重;剛進入單位,人人使喚,老幹些跑腿打雜的事,他也幹勁十足,不和家裡抱怨;因爲工作上犯了錯,被隊長罵得差點掉淚,他更不說;李輕鷂乞求他去查駱懷錚的案子,給他到底帶來多大的壓力和負擔——他也一個字不說。
李謹誠有着相互矛盾的外表和內心。外表陽光無比,樂觀開朗;內心卻纖細隱忍,堅韌如鐵。
很多時候,李謹誠會覺得孤獨;但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幸運和安心。
因此,在遠安診所外,觀察兩天後,李謹誠敏銳地意識到,孫遠安這個人,看起來老奸巨猾,善於僞裝,以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只怕很難突破。反而是那個叫葉松明的年輕醫生,雖然看起來有些憂鬱,每次對待病人,卻非常耐心、柔和,儘量爲病人的健康和經濟考慮。李謹誠總覺得葉松明心裡藏着事,所以每天才悶悶不樂。他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從葉松明那裡,探出點什麼。
第三天的晚上,也就是5月24日,李謹誠繼續在診所外盯梢,眼瞅着孫遠安有事離開,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李謹誠雙手插褲兜,腳步輕快地再次走上診所外的臺階。
診所的門被推開,兩名青年和他擦身而過。一個白淨,一個高大。白淨的那個手裡拎個袋子,李謹誠瞄了一眼,看到一些藥品注射器,避孕套還有繃帶碘酒。李謹誠下意識往兩人臉上看了一眼。以李謹誠淺薄的經驗,判斷兩人不像是吸毒,但是眼袋浮腫、面泛油光,應該經常熬夜,或者是酒色之徒。
李謹誠收回了目光。
走進診所,葉松明坐在那兒發呆。
李謹誠飛快掃了眼葉松明面前的病歷,上面寫着個名字:李玉。他還看到糖尿病之類的字眼。
“怎麼了葉醫生,有什麼事不順心?”
葉松明回過神,說:“沒有,有什麼事嗎?”
李謹誠笑了笑,說:“剛纔那兩個男人,那麼年輕,怎麼就得糖尿病了?”
葉松明垂下眼簾,收起桌上病歷本,說:“不是他們,替別人拿藥。你到底有什麼事?”
李謹誠掏出煙盒,遞了一支給葉松明,自己也含了一支點上。李謹誠平時幾乎不抽菸,但有時候查案你口袋裡就得有煙,好跟人套近乎,這還是老刑警教他的。葉松明日常也很少抽菸,但他今天心裡有點煩,診所裡也沒病人了,索性接過。李謹誠替他點火,壓低聲音說:“跟你打聽個人。”
他掏出手機,翻到一張向思翎的清晰照片,放到葉松明面前:“這個女孩,來過嗎?”
葉松明垂眼看了幾秒鐘,擡頭看着李謹誠。
……
【我知道留下向思翎的墮胎手術單沒用,她早就滿14歲了,不算幼女。連她的家人都不在意,又有誰會在意?
可我就是想,萬一呢?萬一哪天,向思翎需要這個東西去保護自己呢?
萬一它真的可以改變誰的人生呢?
今天,我等了很久的這個萬一,他竟然真的出現了。】
——葉松明日記摘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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