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鷂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
有人說過的。
其實一開始,是有人問她,爲什麼不笑。
那時候她已大三,和同寢幾個女孩,關係一直不親近,只維持個表面關係。後來有一次,有個舍友生日,她還是去了,原打算送了禮物,隨便吃幾口就走。但她的舍友們,其實都是蠻好的人,性子也爽快。她們拉着她喝酒,李輕鷂隨意敷衍,不知不覺,她們先喝上頭了,她還沒事。
酒後吐真言,她們說,李輕鷂,同學這麼久了,你爲什麼總是這麼傲?誰都不放在心上?
李輕鷂平淡地說,我沒有,我就是這樣的性格。
三年了,三年啊!我從來沒看到你笑過。有個舍友說,你到底有什麼傷心事,說出來啊,以後大家都是警察,我們幫你。
李輕鷂沒答,只是又喝了一大杯,低頭壓下眼角溼意,然後擡頭笑着說:“謝謝。我這不是笑了嗎?”
“切!”另一個舍友說,“笑得比哭還難看。不過,以後還是要多笑,別什麼都掛臉上,不然別人一下子就摸清你的底了。老師不是說了嗎,咱們幹刑偵的,最重要的就是心思深、穩重!”
第二天早上,李輕鷂酒醉醒來,望着鏡中的自己,笑了笑,又笑了笑。
她想室友說得沒錯,她真的不太會笑了。
原來,笑不是一種表情,而是一種能力。
再後來,李輕鷂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越來越多。她像是換了個人,處事得體,笑容春風,不達眼底。幾個舍友把她的極端轉變,看在眼裡,相互對望着,也不好說什麼。
畢業前夕,寢室長給她發了條微信:
【有時候,我們要用很長的人生,才能得到真正的治癒。李輕鷂,彆着急,慢慢來。憑良心講,雖然你笑得還是很假,不過不熟的人應該看不出來。以後保護好自己,期待早日看到你開懷大笑那一天。】
……
她不說話,陳浦就知道自己說中了。望着她低垂的眉眼,他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忍,爲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
可他還是要挑明,不爲別的,爲她。
在陳浦一直的信念裡,一個真正的聰明人,就該明明白白、表裡如一地活着,人只有先通透纔有真自在。
換做別人,陳浦自然不會多嘴。可她不一樣。
以前他是不知道,以爲她就是頑皮,就是虛僞,就是喜歡作——畢竟他對年輕正常的姑娘,瞭解不多。
可看到她在駱懷崢面前的侷促失態,看到她在高中同學前的清冷倨傲,他才意識到,那一面,纔是真實的、活生生的李輕鷂。
而不是平時坐在辦公室裡那個完美面具,你永遠看不清她的真實內心。
陳浦說:“是,你在二隊,跟每個人相處得都很好,人情世故,滴水不漏。你的工作也很努力,很拼命,論表現你絕對優秀。但是,我看得出來,你和每個人的交往,都不走心,爲了‘交際’而‘交際’。可你有沒有意識到,他們並不是通俗意義上,你要搞好關係的辦公室同事。我們和別的行業不一樣,我們是刑警,是戰士,是戰友。戰友就意味着,在危險時刻,我們可以把後背放心大膽地託付給對方。可是你敢託付嗎?一個人偷偷跑去張希鈺家裡查證物,不找任何人幫忙;抓捕通緝犯時,明知外圍有包圍圈,他逃不出去,你還是一個人追上去拼命。正因爲你從沒拿出過真心,露出真實的自己,和大家交往。所以你自然而然也不會真正地去信任任何人。我說得對嗎?”
他端起大麥茶,又喝了一大口,低着頭說:“我其實很不喜歡看到你那樣笑,看到你左右逢源,去討好隊裡每個人,第一天我就不喜歡。你把自己活成了個社交典範,不累嗎?李輕鷂?你本來,真的是一個這樣的人嗎?”
李輕鷂端坐着,一動不動,臉上也沒表情。她的眼睛注視着陳浦胸口的扣子,眼眶微微有點熱,但是她忍住了。
陳浦這些話在心裡翻騰了好幾天,索性一吐爲快:“我說要你真心和大家相處,不是要你無緣無故掏心掏肺傾注情感,而是說——你是什麼樣的人,就做什麼樣的人。你不高興,就不要笑。你想理誰就理誰,不想理誰就冷着。爲什麼要主動提出給方楷打聽學校託關係,爲什麼要投閆勇所好帶茶葉?你真的喜歡幹這些事?
大家其實並不是真的在乎這些。你看周揚新,脾氣倔得很,還很自大,跟誰都衝,可是有問題嗎?隊裡誰也不覺得有問題。這些兄弟跟了我這麼多年,個個精明,除了閆勇,誰看不出來你的客套和刻意。大家只是不說而已。大家只是等着你放下戒心,真正成爲二隊的一員。”
李輕鷂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垂頭坐着,像一棵寂靜單薄的樹。
陳浦沉默了幾秒,再擡頭看她時,眼神銳利清明:“還有對我。明明不喜歡我,爲什麼總說些曖昧的話,總是招惹,單撩我一個?是好玩,和我開玩笑,還是想尋求刺激和挑戰?你有沒有想過,我陳浦要真是個見色起意的狗東西,接了你的招,你要怎麼收場?
我是真把你當親妹妹,可你把我當什麼?可以隨便耍弄的人?還是撩完可以隨手丟掉的人?”
李輕鷂的眼淚滑落,迅速擦掉,站起來說:“你說得都對,我就是一個虛僞自私的人。撩你就是好玩,沒別的,千萬別多想,畢竟你這麼多年沒女朋友看起來有點難度。陳隊,我現在就回家反省了,你慢慢吃。”
陳浦動了動嘴脣,想說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他直直地望着她走遠,幾次衝動要站起來追,忍住了。
他對自己說,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這事不能道歉。這是原則問題,必須讓她想清楚,對她的長遠才更好。
陳浦立刻叫服務員來迅速算賬買單,前後忍了足有三分鐘吧,看到李輕鷂的身影在前方巷子拐了彎,他飛快站起,跟了上去。
就這麼隔着一百來米,確保她在他的視線裡,一路跟,跟到了她家樓下。陳浦側身站在一棵大樹後,看着她上樓,直至看到她家燈亮起,他默立了一會兒,冷着張臉拿出手機,發消息:
【剛纔我的話可能有些重,言辭不當,對不起。但我的話,你好好想一想,忠言逆耳對不對?】
沒有回覆。
又過了一會兒,他輸入:【腳全好了嗎?明天要不要背?】又刪掉,默了一會兒,改成:【腳全好了嗎?明天要不要哥哥背?】
還是不回。
陳浦慢慢吐了口氣,往家走去,一隻手臂擡起,手掌重重拍了兩下自己的後腦,又沉沉地嘆了口氣,上樓。
我就像陳浦一樣打自己的臉了,什麼日更一章,什麼鬆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