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辰時,曲府後門。
桐油馬車一早就已等在此處,有下人忙進忙出往車上放着行李。
曲文海一早出門去上朝,此時門前就只有曲清希一人來爲她送行。
“四弟……”曲清希猶豫着也不知能說些什麼,畢竟他沒有秀才功名,不論這一次是否出事他都沒有機會下場,他在這個家中的處境連兩位弟弟都不如。
曲清言知道他都在猶豫什麼,“二哥不必憂心,等四弟八月秋闈後帶着好消息歸家吧。”
“嗯,二哥在家中等你。”
時辰不早,曲清言拱手同曲清希道別,她目光像門內張望着,這樣日子秦氏竟是因着那十五兩月例的事沒有出門來爲她送行。
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感嘆,收回目光帶着千山坐上馬車,馬車疾馳着出永定門一路向南。
她心中有事也懶得去計較路上的吃住,夏日天長易於趕路,六七日的時間硬是縮短至四五日。
秋闈大考之年,濟南府內各條路上明顯多出許多身着襴衫的秀才,三三兩兩湊在一處,有探討學問的,也有飲酒吟對的,因着外鄉趕來的人多,他們尋了幾處酒樓才勉強尋到一家還有空餘房間。
出門前曲文海又塞給她二百兩銀票,窮家富路,身爲三品大員家中小輩出門在外手頭自是不能是太拮据。
身上銀錢充裕又一連幾日都在趕路,曲清言便不計較的開了兩間上房,讓千山同車夫先進去休息。
他們入城時間尚早,未時剛過,收整一番還來得及趕在餘有臺下差前去差門外等。
叫來小二要了桶熱水,曲清言快速梳洗過又換了整潔的長袍這才帶着千山去尋餘有臺。
曲文海向濟南府一共送來兩封書信,都是走到驛站加急,快馬趕路自是馬車所不能比,所以在前一日一早,書信就已是送到濟南府知府周德春和餘有臺手上。
周德春是官場老油條,只從曲文海信件中的隻言片語就隱隱推斷出曲清言不能在京城下場並不是他信上說的那般簡單。
“餘大人,您看此事咱們當如何辦?”周德春很是有些爲難,京城的渾水哪裡是他們這些地方小官能去摸的。
曲文海信上只說定有重謝,但這個重謝能重到什麼程度,是否值得他們去冒險都是未知。
餘有臺收到的信件上的內容同周德春大同小異,他嚴肅的臉上眉頭微微蹙起,“自是公事公辦。”
這話說的莫能兩可,周德春有些摸不着頭腦,可餘有臺每每板起臉就會格外不好說話。
“餘大人,你的意思是?”
餘有臺瞥他一眼,懶得多解釋,只丟下一句話:“到時再說。”
曲清言帶着曲文海的書信往濟南府的府衙趕着,她還不知餘有臺在何處辦公,便想着先到濟南府府衙尋個人問一下。
濟南府她也不算陌生,前一年歲考剛剛來過,大街小巷也還算熟悉,主僕二人一路趕到府衙正要尋一個差役打探,就見着餘有臺一身官袍從門內走出。
曲清言心頭一喜,忙快步湊了過去,“餘大人!”
她聲音剛落就立即有官差衝來用水火棍將她架了起來,當街衝撞官老爺這還不是找打。
曲清言被兩人架着,着急的看着餘有臺就要上轎子,忙又喊着:“餘大人,學生曲清言有事有書信要轉交給您。”
這名字倒是熟悉,剛剛周德春才提起過,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遇到其人,他頓住身子側頭看了過去。
“你過來。”
曲清言推開身前的水火棍,也顧不得整理衣袍快步跑過去遞上曲文海的書信。
府衙門前只他們二人,餘有臺將書信展開,一目十行的看過,“跟我來。”
書信一收,他人奔着轎子過去,餘有臺在濟南府的宅院就在府衙旁的衚衕裡,是一處簡單的三進院子。
曲清言跟在轎伕身後幾乎是一路小跑着趕到這裡,進了廳堂還微微有些氣喘。
“你想在濟南府秋闈下場?”餘有臺清雅嚴肅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神色,開門見山的問着她此行的來意。
曲清言也毫不遮掩很直白的回道:“學生佔籍在濟南府,按制應回這裡下場。”
“若我沒記錯,你去開封時已是銷了你的廩生席位。”
前一年的歲考,不止是檢查省內秀才們的學業,也是秋闈下場的一次篩選,能得廩生之位都是歲考中取得一等的學生,按例可以直接下場不等名單。
曲清言若是前一年沒有遷籍回開封,這一次想要下場不會有任何問題,可偏偏,她遷走了……
“是,學生去年遷了籍,但佔籍不能遷,學生遷走的只是原籍。”曲清言敢回來冒險就是因着這一點,只要她佔籍還在,按制就應該給她下場的機會。
餘有臺又將曲文海的書信翻出來細細的看了一遍,許久才面無表情的回道:“你先回去吧。”
曲清言很識趣的起身:“餘大人,學生暫時住在南子口大街的泰豐酒樓,學生告辭。”
她沒指望只憑着曲文海的一封書信就能立即得到餘有臺的答案,她帶着千山回到酒樓就交代下去:“明日你去街上尋一牙婆,我要尋一處宅子,一直住到八月底,價錢好商量但前提是要清淨不能嘈雜。”
哪怕餘有臺還未給出結果,但她也已是按着能留下來準備,在房裡看了兩日書,到了第三日傍晚,她掐着時間又到府衙前去尋餘有臺。
只這一次跟他一道走出府衙的還有周德春以及山東省的按察使宗漢東。
三人一前一後出了府門就各自上了轎子,三頂轎子一道離開像是約定好直奔某處。
曲清言從樹後鑽出,面上隱隱帶着凝重之色。
濟南府能穿正三品官服之人掐着手指就能算出,那宗漢東官服上的補子同曲文海當初在開封時一模一樣。
這人趕在這個時候來尋餘有臺又是何事?
曲清言帶着千山沿着上次的路一路尋到餘有臺的院門前,敲了門被帶到廳堂中,一邊喝茶一邊等人。
慶和樓二層的雅間中,三人入座時坐上就已經擺好糕點茶水,小二在一旁殷勤的伺候三人落座,又同宗漢東確認了菜式這才陪着笑退了出去。
宗漢東舉着茶杯向餘有臺輕輕示意:“難得能請動羽山一次,來,以茶代酒先喝一杯。”
餘有臺忙將酒杯端起,口中道着不敢:“宗大人折煞下官了。”
宗漢東哈哈一笑倒不再說什麼只招呼着兩人先用些糕點:“羽山難得出來一次,這次可要陪在下多喝幾杯。”
酒菜慢慢上來,幾回合推杯換盞,宗漢東同周德春二人面上已是帶了一點潮紅。
“餘大人,你說曲大人交代的這事咱們究竟該如何辦?已經拖了幾日,再不回消息似是也有些怠慢。”
宗漢東側頭對着周德春使了個眼色,周德春便很上道的舉着酒杯隨意的問起。
餘有檯面色未變,但眸光已是帶着分迷離,聞言向他看去只看了許久才問着:“周大人剛說什麼?”
周德春笑容一僵,這餘有臺酒量有如此淺?
“餘大人,下官是想問你京城的曲大人交代的事,咱們如何做纔好?”
“京城的曲大人?”餘有臺眼珠慢慢的轉着,又是好半晌才慢悠悠的回着:“自然是公事公辦,不是有律法。”
周德春看向宗漢東,實在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中了狀元的人莫非說話都這般奇奇怪怪?
宗漢東叫來小二又給幾人將酒滿上:“羽山啊,你這酒量着實淺了些,這才幾杯你就醉了。”
“我沒醉,再來一罈我也能喝下。”
醉酒之人最聽不得旁人質疑自己的酒量,小二剛滿上的酒杯他端起來便一飲而盡,又敲了敲桌子:“滿上。”
果然還是喝多了!
宗漢東目光冷厲的看向周德春,只看得周德春一身冷汗,這餘有臺平日裡嚴肅又孤僻,很少同人往來。
前一年剛到山東就滿山東到處跑着,親自監督各府的歲考,忙完歲考又張羅這今年的大考,每日他房裡人都不斷,有事想尋他都不易,這還是他們幾人第一次湊在一處用膳飲酒。
他怎麼知道餘有臺酒量如此淺,平日裡只知他會推拒酒局,卻是從未想過會是這種原因。
“他明日酒醒你記得告訴他,京城裡來了消息,這曲清言的名字被從順天府的名冊上劃掉怕是惹到了貴人,如此渾水我山東就不要參與了。”
先不說立場問題,去年調按察使入京補缺,他同曲文海同是候選,只到了最後不知爲何會是曲文海補了上去,他還留在山東。
做地方官的又有幾人不想入京,那樣的機會一旦錯過就再尋不到,別說京裡特意傳來消息,就是沒有,這種小鞋他也不介意送一雙給曲文海。
“宗大人,餘大人那裡,下官……”周德春明知這話一旦說出口就會換來宗漢東的冷眼,但還是頂着壓力說道:“餘大人平日雖話不多但極有主見,下官的話沒有絲毫的用處啊。”
“你慌什麼,他再如何有主見也不過是個五品官,你怕什麼。”
宗漢東眼神愈發冰冷,周德春的心都有些顫。
他正三品的大員當然不在意,可他這四品的知府就是夾在中間受氣的貨。
餘有臺的五品官是他們這些汲汲營營爬上來的人可比嗎?人家正經的成順二年狀元出身,又掛職翰林院,會來山東做提學官也不過是外放刷資歷。
三年任期一過人家回到京城,怕是直接就能升官至從四品,或是一步跨至正四品。
狀元、翰林、前途無量,這樣的人他如何敢得罪!
周德春唯唯諾諾的半天就是不肯應聲,落在宗漢東眼裡就格外氣悶。
難怪五十多歲還只是一個知府,真是沒用!
好好的一頓晚膳,到了後面不歡而散,周德春狗腿的將醉酒的餘有臺扶上轎子,又仔細叮囑了轎伕這才上轎回府。
曲清言在廳堂一直等到酉時三刻才聽到餘有臺回府的消息,她起身就見着餘有檯面色潮紅的進門。
人從她身旁走過一陣極濃的酒氣飄來,她擡眼就見對方已是坐到主座。
一雙眼眸光清亮的看着她,絲毫不見醉意。
“學生見過餘大人。”
“你來何事?”
有下人端上濃茶,餘有臺瞥了眼茶碗就厭惡的挪開。
“學生實在憂思下場之事,所以冒昧前來,想問大人如何才能下場。”讓她端出諂媚般的乞求她實在做不到,就只能用這種如同騷擾般的舉動沒事就在對方眼前出現。
“你已經遷了籍了。”
“是,可學生的佔籍還在。”
照舊是如同前日那樣的對話,兩人各自打着啞謎。
“你回去吧,不要再來。”餘有臺聲線本就偏低,此時飲過酒又壓着聲音,曲清言一個愣神,竟是不靠譜的聽出了幾分性感。
她忙收斂心神暗暗鄙視自己,這都到了什麼時候竟還心思去迷音色。
“餘大人,這次下場對學生真的很重要。”
“你今年多大?”
餘有臺的問題有些突然,曲清言雖詫異還是忙回着:“回大人,學生今年十六。”
“十六,”嚴肅的面龐上難得帶了分笑,聲音似是都因這分笑而變軟,他挑眉看向曲清言:“就算這次不能下場,再過三年你也才十九。”
那如何能一樣!
曲清言大驚,再是什麼都顧不得起身一撩衣襟便跪了下去:“大人,學生沒有再多餘的三年了。”
不論是她還是曲文海亦或是到現在都不安分的秦氏,他們所有人都等不得三年。
曲清言不能想象三年的時光會消磨掉曲文海多少耐心,她在府中的地位就如同飄搖的燭火,再禁不得一點風波。
“求大人成全。”
她跪趴在地上,用着她最介意的姿勢和方式去乞求。
“你可知我今日收到了京中送來的消息?”
“學生……知。”
“你既然知就當明白,你這般用乞求的方式逼迫於我,只會消磨掉我對你父親的最後一分同窗情誼。”餘有臺冷肅的目光落在曲清言的背上,似是能將那裡洞穿。
曲清言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只固執的回着:“學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