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拓跋王宮。
紇奚沅紫一襲白衣,坐在無憂樓前的石階上,背靠着門板。
“颺哥哥,其實我們都只是棋子,是不是?”紇奚沅紫擡頭看着天上的明月,皎潔的月亮中一張張親人的臉孔閃過。
四周安靜得可以聽到蟲鳴的聲音,無憂樓裡黑漆漆的,彷彿沒有人。沒人知道,暗夜裡那雙銳利的眸子已經蒙了霧。拓跋颺忽然有些看不清前邊的路,這是他一生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颺哥哥,如果無雙公主不能平安地回來,你一定會很傷心吧!”
一滴晶瑩的淚從紇奚沅紫的眼角極快的滑落。她不想說指責拓跋颺的話,因爲她知道他心裡比誰都苦。以前她不懂,現在她懂了。拓跋颺的心裡裝着整個塞外,裝了太多的野心,便註定給那個在意的女人的位置很小很小,小到你要小心翼翼的翹起腳跟,勉強站住。
“颺哥哥,我不會再追問姑姑的死。”
紇奚沅紫緩緩起身,步履沉重的向院外走去……
數日後,天下傳言,拓跋凌貴妃爲了保護一萬士兵撤離,以戰馬火殺顯國的軍隊。顯國將軍霍無垢震怒之下,殲滅凌無雙等數百人,將其剉骨揚灰,爲被燒死的顯國將士報仇雪恨。而拓跋的軍隊成功的退出五十里,顯國不敢再輕易追趕,入荒蕪之地。
一時間天下沸騰,顯國在皇甫睿淵的帶領下,向來兵強馬壯,蔑視諸國。如今竟敗在凌貴妃帶領的幾百將士的手下,豈不是歎爲觀止?天下傳言四起,竟有人戲言凌無雙並非凡人,而是上天派下的天女,保拓跋一方安穩。
原本拓跋民間對凌無雙的不善,因此傳言漸漸走向另一個極端。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標註。當凌無雙的身上最顯著的標註不再是中原女人,而是保護拓跋萬民的天女,向來無知的百姓自然也就願意相信她的美好了。
是夜,冀安在無憂樓外停下腳步,裡邊片刻的沉靜後,傳來沉沉的聲音。
“有娘娘的消息嗎?”拓跋颺問。
“沒有。”冀安的聲音悶悶地回。
冀安的聲音落下,周遭一片靜寂,彷彿他置身於無人之地。但冀安卻覺得頭頂壓着一塊大石,隨時可能砸下來,砸得他粉身碎骨。這壓力來自於裡邊的王者。
良久後,拓跋颺語氣堅決地吩咐:“再找。”
冀安遲疑一瞬,輕聲道:“大王,那一代地勢平坦,若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娘娘恐怕真的被顯軍……”冀安的話未完,便被拓跋颺喝斷:“再找!”
“是。”冀安的神色暗了暗,關切地看了看漆黑一片的無憂樓,又稟報道:“大王,民間已經有人提議幫娘娘建宗祠。我們可需做些什麼?”
“我們只需推波助瀾便可。做多了,只會讓人猜忌。”拓跋颺冷靜地回。
“是。屬下明白。屬下告退。”冀安領命,放輕腳步,退了下去。
無憂樓周遭再次恢復死寂一般的靜,拓跋颺坐在暗夜中,目光炯炯地看着空無一物的牆壁。明明漆黑一片,他卻覺得那裡彷彿是一面銅鏡,正映出他猙獰的面孔,以及他前半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這一刻他卻忽然有些動搖了。他的眼中一閃而過一抹驚慌。他愣了愣,閉上眼睛,不允許自己再往下想。
相比起無憂樓的靜寂,周清漪卻奮力地摔了屋裡所有的東西。東西落地的聲音在靜夜裡格外的刺耳。她向來以溫婉示人,如此這般的失態,驚了宮裡所有的人。便是墨香,也只是從旁看着,並不敢勸。
周清漪摔累了,跌坐在地。鬢髮、衣衫已經凌亂得毫無儀態。她又哭又笑,如癡傻了一般。嘴裡一直嘟囔着:“不公平,這不公平。”
墨香忽然懂了,陪着從旁落淚,勸道:“王后,大王向來寡情,您別難過。”
“寡情?”周清漪自嘲一笑,淚水順着她的眼角滑落:“他對凌無雙可不寡情。”
墨香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敢再多言。
周清漪向來清明,把事事看得通透。這一次也不例外。整個塞外,特別是拓跋地區,將凌無雙奉爲神女,是與凌無雙的戰功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但能在短期內達到這樣的傳播效果,可見是有人在背後操縱。拓跋的王土之上,拓跋颺若是不願意,誰操縱得了?這是拓跋颺在替凌無雙穩固她在塞外的地位,替她收買人心。而凌無雙生死未卜,他還是不留餘力如此。想來他是堅信她一定活着。得是怎樣的情深,才能讓拓跋颺如此不理智?
周清漪殫精竭慮多年,最後若是輸在紇奚沅紫這樣的塞外貴族手裡,她還可以騙自己說,中原女人的命運便是如此,將一切賴給命運。可顯然不是,凌無雙同她一樣,來自中原。比起她的大氣溫婉,與拓跋颺的結髮之情,凌無雙還未嫁入拓跋,就已經聲名狼藉。輸在這樣的凌無雙手裡,周清漪豈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她比誰都清楚拓跋颺的脾性,他決定的事情必是在他的心裡紮了根。
邊關一連下了幾日的雨,天氣越發變冷。霍無垢不知道自己在雨中跪了多久,雨水衝落他戰袍上的血,清晰可見身上猙獰的傷口。他的身體不穩地晃了晃,立刻又努力跪直。他望着大營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不知道是雨太大,還是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的流失。
隱隱約約,他聽到大營中有震怒的斥責聲。但他知道,任何人爲他說情都沒有用。
皇帝恨他,恨不得殺了他。
若不是王爺攔着,這會兒他已經沒有命跪在這裡了。
於情於法,皇甫睿淵都該處死他。從他領軍私自出營開始,他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下場。
大營內,皇甫燁怒視着自己唯一的兒子,臉色鐵青。縱使皇甫睿淵已經貴爲帝王,皇甫燁身上的霸氣卻依舊不弱於他。
雖然皇甫睿淵答應了不殺霍無垢。可是如此大的秋雨,不許醫治,就那麼跪在寒涼的雨裡,早晚會要了命。
“皇上如此踐踏良將,就不怕寒了將士們的心?”皇甫燁勉強壓下心底的怒意,聲音沉沉地質問道。
“朕只知道,不尊皇命,私自調動兵馬,等同謀反。若是以後誰都效仿霍無垢,朕豈不是要隨時做好被臣下誅殺的準備?”皇甫睿淵冷冷地笑,此刻已經紅了眼。
皇甫燁被噎得一哽,卻還是道:“你是恨他違反你的命令,還是恨他殺了凌無雙?”
皇甫睿淵的眸色一戾,冷冷地反駁道:“父王若是覺得朕這個皇帝做得不好,朕就讓位給父王。”
皇甫燁被他的話氣得胸口發堵,竟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苦笑着點點頭,他怎麼就忘記了,他的兒子已經是顯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他們雖是父子,卻先要遵守君臣之禮。
這個孩子太像他,他的決定怕是沒人能改變。
皇甫燁艱澀的挪動腳步,皇甫睿淵眸色銳利的緊緊盯着他的背影,心裡猝然升起怒意。
“父王,你也愛過,爲何非要對朕如此狠心?”皇甫睿淵忍不住開口,他曾以爲縱使天下人不懂他,父母也會懂他。畢竟父母曾爲了廝守,歷經磨難,甚至是放棄皇位。
可原來不是,這天下沒人懂他。凌無雙不懂,父母不懂,沒有一個人願意懂他。
他愛凌無雙,就當真罪孽深重嗎?
皇甫燁緩緩頓住腳步,卻未轉身,道:“凌無雙已是拓跋颺的妃子。”
“皇叔也娶了皇爺爺的皇后。”皇甫睿淵的嘶吼脫口而出:“爲何她是別人的妻子,朕就不能娶她?”
皇甫燁驀地轉身,戾了神色,“胡說什麼?”
這是皇家的禁忌,即便過了很多年,仍是不能隨便提起。
“就算朕不能娶她,讓朕看她活着不行嗎?父王爲何如此鐵石心腸,非要置她於死地。”皇甫睿淵雙眼泛紅,恨意透過水霧迸射而出。
“你恨的是本王啊!”皇甫燁重重地點點頭,“那何不拿本王給凌無雙抵命?”
“呵呵!”皇甫睿淵冷冷地笑,似自嘲。
沒人懂他,永遠不會有人懂他。
他緩緩轉了身,背對着皇甫燁,“父王帶霍無垢回亙城去吧。朕不希望再有人對朕的江山指指點點。”
皇甫燁狠狠地閉上眼,遮起眼中無奈的疼。還有什麼比親兒子的恨來得更殘忍?
他的脣瓣輕輕的哆嗦着,始終無法成音。一夕間,這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仿若已經花白了鬢角。可他並不震驚,他自小也是生於帝王家,他深知帝位可以讓親人離心。站在權利的制高點,註定成爲孤家寡人。他令霍無垢出城迎戰,也是想爲他掃平障礙,前路好走些。
皇甫燁長吁出一口氣,掀開簾子,擡步走進雨中。
大帳中,唯留那抹挺得僵直的孤單背影……
高山環立,山間偶爾幾株稀薄的綠色遮不住這片土地的荒涼。
串成了珠子的大雨爲原本光禿禿的洞口遮上了雨簾。洞內,偶爾傳來隱隱的咳嗽聲,閃動着微弱的火光。
快要燃完的火堆旁,凌無雙緊緊地閉着雙眼,睫毛微微的顫動,嬌顏被髒污的血跡染得變了模樣。她的身上只着染血的裡衣。血跡呈現暗紅的顏色,顯然已經乾涸。而火堆另一側,一個女子臉上帶着薄薄的面紗,咳得身子震動。火光下,她一頭銀白的髮絲,晃動着扎痛人心的光芒。
紅顏白髮,形單影隻,她的身上卻不再是那身火紅。一身黑色的緊身衣,泛着冷沉。
終於止住了這惱人的咳嗽,她站起身,走到洞口。
凌無雙緊皺的眉心越發糾結,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驀地,她睜開眼,眼中滿滿的皆是恐慌。
站在洞口的幻影沒有轉身,仍舊靜靜地看着洞外的大雨。
凌無雙急切的巡視着四周,視線最後落在幻影的背影上,她才恍然頓悟,原來自己還活着。
她費力的支撐起身子,啞聲問:“婆婆,是你救了我?”
幻影的背影一僵,緩緩地轉過身,冷眼看向凌無雙。
凌無雙對上她不善的眼神時一怔,這眼神是多麼熟悉。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努力辨認了良久,脣瓣顫抖幾下,才勉強發出聲音:“幻影……”
幻影死死地盯着凌無雙的臉,眼神複雜,愛恨交錯。
“幻影,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凌無雙的脣瓣哆嗦得越發厲害,雙眼氤氳。與自己的生死相比,她更想知道這個與自己留着同樣血液的妹妹到底發生了何事,竟是一夕白髮。
凌無雙的心頭隱隱作痛,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疼惜。
“與你無關。”幻影冷冷地開口,“既然你醒了,我便走了。”
見幻影轉身離開,凌無雙急得從地上爬起,虛弱的身子一個不穩,又摔了下去。
聽到凌無雙摔倒的聲音,幻影離開的腳步連半點停頓的意思都沒有,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凌無雙看着空無一人的洞口,冰涼的淚水劃過髒污的臉頰。她看得出,幻影恨她,不喜她。可她還是在她生命危機的時候救了她。凌無雙忽然恨死了自己,難道她的存在便是對親人最痛的傷害?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悽婉的哭訴着誰的情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