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捲着浪拍擊海灘,冷風襲來時只讓大沽炮臺上的炮手們不自主的縮着肩膀,可今天卻與往日不同,誰也不敢像往日一樣躲入營房內,而是一反往日的鬆散,或是立於哨位,或是於臺內操練,全是一副極是認真的模樣。
他們偶爾的會把視線投向炮臺,在炮臺上一位穿着一品大員官袍身披洋呢披風的老人,雙目凝視着大海,全是一副思索之狀。
“爹,既然明知道他唐子然的心思,那爲何要答應他?”
立於李鴻章身後半步的李經方,有些不解的問了聲。
唐浩然以鐵路爲名請辦鐵廠一事,着實讓北洋衆人一陣心惱,這小子明擺着是告訴大傢伙,要麼如他的意思大家一同辦個鐵廠,要麼大家就繼續在鐵路上談。
北洋這麼大的衙門,便是廷中有時候也在顧忌一二,他一個小小的三品統監,竟然跋扈至此,如何不讓人心惱,而最出人意料的卻是,中堂大人不僅未惱,反倒是哈哈大笑後,授意唐廷樞與盛宣懷從路款中擠出30萬兩用於合辦北洋鐵廠。
換句話來說,有着“天下第一督”之名的李鴻章認同了唐子然的敲詐。莫說其它人,就是作爲其兒子的李經方也琢磨不透父親的心思。
“大兒,”
雖說李經方是其過繼爲嗣,雖已有嫡子李經述,但李鴻章仍以李經方爲嗣子,依然稱其之爲“大兒”。
“你可知,爲父爲朝廷辦了這麼些年的差事,平述以何最爲憾?”
父親的反問讓李經方一愣。在他詫異不知爲何時,李鴻章卻用低沉的語氣說道。
“做了這麼些年的官,辦了這麼多年的差事,爲父深知官場之難,爲官難。若想爲官辦事更難,有些事,想辦卻不能辦,各方牽絆之多,着實讓人頭痛,可方今之世。許多事情卻又不得不辦!”
立於炮臺上,望着大海,李鴻章的眉宇中略帶着些失落,這種失落中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的無奈。
“大兒,爲父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洋務也,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
父親的感嘆讓李經方的心思一沉,與其它人不同,少時有英語家庭老師教授英語。又能於府中接觸各國事務的李經方自然知道大清國實質,這大清國的面子,可不就是父親勉強塗飾的嘛。不過就是虛有其表罷了,縱是水師……
大兒沉默時,李鴻章同樣沉默着,作爲北洋這支龐大的幕僚集團的主持者,在過去的近二十年間,在各方的牽絆與爭持中。他迅速在中華大地,上演了一場亙古未有的改良運動。這大清國也逐漸呈現出了些許新氣象。籌備新式海陸軍、外派留學生以及機械製造、煤礦、鐵路、電報、輪船、紡織以及新式學堂等等,無一不與他的推動、支持有關。
表面上他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而他下面,起家的基礎,第一個是淮軍,第二個就是北洋海軍,就是他當了直隸總督以後纔有的這兩支軍隊,這纔是他跟朝廷,才能跟老佛爺有一種討價還價,他也不是討價就是大家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的事實是他手持籌碼。
而這看似風光的背後又隱藏着多少危機?
或許,其它人不知,李鴻章又豈會不知,北洋看似風光無限,可幕氣之沉早已遠超其想象。這麼些年,北洋之中,也就是袁世凱這個後起之秀讓頗覺欣慰,而現在,倒又要加上一個唐浩然,甚至於其看來,這唐浩然亦遠非袁世凱所能相比。
原本之所以調袁世凱往臺灣,是李鴻章的私心使然,一方面是爲了權節唐浩然,令其不得不依附北洋,而另一方面卻是爲袁世凱入仕鋪路,可誰曾想到,唐浩然卻能在朝鮮掀起那樣的風波,不但鞏固了藩蘺,且又樹下了權威,在朝鮮開辦起新政來,反觀袁世凱於臺灣……
現在,他倒是頗能體諒張之洞的心思了,這唐浩然總會給人以驚喜或者說驚訝,他張南皮或許會對其心生顧忌,但李鴻章卻深知這顧忌便是用人之大忌。
“可咱們中國的官場上最缺的乃是踏踏實實把現居之屋裱糊起來,不可動輒拆遷的人,更缺辦事的人,大兒,你說唐子然是辦事之人,還是如南皮一般浮誇之人?”
父親的反問讓李經方思索片刻,隨後方纔答道。
“其自然是辦事之人,只是此事,未免……”
不待大兒把話說完,李鴻章卻是哈哈一笑。
“你啊!”
搖搖頭,李鴻章並沒有去看李經方,而是先沉默片刻,而後方纔說道。
“是受他們的影響,這北洋之中……罷了,黎蓴齋幾番上書請求回國,我看回頭上個摺子,由你出任駐日公使吧,大兒,到日本後,你要多觀多看,這日本雖是東洋彈丸之國,可其銳意變法二十餘載,已遠非昨日之東洋,待你回來時,沒準……”
話終還是沒說完,一聲長嘆後,李鴻章卻朝着朝鮮的方向看去,那眉宇中的神色顯得有些複雜,似有些欣賞、又有所羨慕,如此複雜的神情變幻之後,他卻又是一嘆,在嘴邊默說道。
“唐子然,你要的老夫許了,那你許的,又何時能呈於老夫?”
縱是跟在父親身後的李經方,也只是隱約聽到了李鴻章的這聲輕語,心底不禁疑惑道,父親與唐子然互許了什麼?
隨着父親下炮臺的那一刻,李經方不禁朝着海東看去,想到於海東統監一國的唐浩然,想到父親待其的不同,他不禁對從未謀面的唐子然越發好奇來,這唐子然究竟要於朝鮮辦出什麼樣的功業?
非但素昧平生的李經方如此疑惑,就是曾與唐浩然有着師生之誼的鄭永林對其亦是滿心的好奇,而他更好奇的是,爲何老師會邀自己往朝鮮?
置身於海輪舷邊,思索着老師的用意,鄭永林的心裡卻又浮現出多年前,伯父與他的那番話。
“清國不是吾之國!”
對於鄭家而言,清國絕不是鄭家之國,鄭家之國早已滅亡,那鄭家之國又豈是日本?
在過去的多年間,身份上的認同總是不斷的困擾着鄭永林,他無法像伯父、堂兄等人一般,輕鬆的投身外務省,爲日本效力,於他來說,他的內心更多的困惑是,無論清國也好,日本也罷,都不是他的國,至少不是他心中之國。
而現在,當老師邀請他往朝鮮的時候,同樣的困惑再一次於他心間瀰漫着,是接受老師的邀請,還是拒絕?
爲老師效力,與爲清國效力又有何區別?而鄭家的祖訓卻令他無法邁出那一步,正如當年伯父婉拒李鴻章的邀請,依然效力日本政府一般,鄭家後代絕不能仕滿清。
若是……還是拒絕吧!
一聲長嘆後,鄭永林的神情卻又是黯,如若拒絕了老師,那麼對於他來說,只剩下一個選擇了,如伯父、堂兄一般入外務省,出使清國,但是……我,我不是日本人!
陷入內心百般糾結的鄭永林,那張年青的臉龐上神情卻發的複雜起來,就在這時,卻聽着旁邊傳來一陣笑聲。
“我倒鄭君在那,原來是到這觀海來了!”
面上帶着微笑,唐紹儀朝着鄭永林走了過來,順利完成此次天津之行的他,這會倒是顯得很是輕鬆。
“鄭君生於東洋,陌非於此海上,又心生思鄉之情?”
聽着唐紹儀的笑語,鄭永林連忙施禮道。
“讓唐先生見笑了!”
思鄉?當然不是,可又如何解釋呢?難道告訴別人,自己所思所想不過只是一個無國之人的心惱?
“鄭君,大人對你可是極爲欣賞的!”
走到舷邊扶着船舷,唐紹儀特意加重了語氣。
“現在朝鮮事務初建,正值我輩於朝鮮立下不世功業之時,以大人對鄭君之欣賞,鄭君必可得大人重用,鄭君……”
看着身邊的鄭永林,知其身份的唐紹儀又繼續說道。
“你雖生於東洋,可鄭家流的畢竟是中國之血,東洋雖有千般好,可畢竟是東洋,而非中國,……”
朝着大沽的方向看去,此時隱約的還能看到大沽的地平線,唐紹儀先是沉默片刻。
“畢竟我等皆是中國人!”
唐紹儀並沒有提及“我大清”,正是因留學的經歷,使得他內心深處,對大清國的越發的不加認同,他或許不認同清國,但並不意味着他不認同中國,恰如同鄭永林一般。
“於朝鮮時,唐大人曾有言!”
凝視着海東,唐紹儀用極爲平靜的聲音說道。
“我輩今日所創之業,皆爲中國之明日!鄭君,”
轉過身時,唐紹儀的神情顯得有些嚴肅,盯視着鄭永林,他又接着說道。
“是日本,亦或是中國,我想於鄭君心中,自有答案吧!”
面對唐紹儀的追問,鄭永林的心思一沉,突然他擡起頭來,迎着唐紹儀的視線反問道。
“那唐先生,請您告訴我,清國是中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