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定心

鴉雀無聲的甲板上,爭執已經被海風吹散,槍聲似乎還在耳畔迴響着,尤其是嗅到血腥中隱隱約約的硝煙味兒,尤其是紅的白的色彩如噴墨一般飛濺曾經中左所最具實權的人物,國姓爺的三叔鄭芝莞倒下的方向,陳凱不容置疑的吶喊響起,就更沒有人敢於違逆這一槍所帶來的強大說服力。

藍登是與陳凱同年到鄭成功麾下效力的,不過是比陳凱晚了半年而已。說來,二人雖然交集不多,但也總是熟人。奈何陳凱此刻展現出來的這一面實在太過震懾人心,他嚥了口唾沫,看明白了當前的形勢,便單膝拜倒在地。

“末將援剿後鎮總兵官藍登,謹遵參軍軍令,誓死守衛中左所城!”

“末將援剿後鎮中軍副將周全斌,謹遵參軍軍令,誓死守衛中左所城!”

“卑職等謹遵參軍軍令,誓死守衛中左所城!”

“……”

衣甲嘩啦啦的作響,自藍登和周全斌當先拜伏於陳凱的權威,援剿後鎮的將士們、陳凱帶來的漳泉分巡道標營的標兵們,乃至是船上的這些原本直屬於鄭芝莞的水手們無不拜倒在地。

陳凱很清楚,若是換了旁人,或許對這一幕還會有所質疑。但是,鄭芝莞首先就僅僅是鄭成功的三叔,如今的權利全靠着這份關係以及策劃謀奪廈門島而來,軍中將士對他並不服氣,甚至阮引和何德的不戰而逃也並非沒有對他的信心不足的原因存在。相較之下,他在鄭成功麾下多年,不光是最得用的幕僚,更是最能夠創造奇蹟的人物。有他在,盤陀嶺、廣州那樣的死局都可以盤活,更別說是如今坐擁中左所堅城。

“很好,藍帥,率領你部回城,控制城牆。分巡道標營把這些鄭芝莞劫掠走的倉儲運回去,本官要給忠心留守的將士們發餉勞軍。所有人,回城,迎戰逆賊馬得功!”

有了主心骨,原本就還有着不甘的援剿後鎮當即便選擇了遵奉陳凱的將令。大批的明軍嘩啦啦的開始下船整隊,隨即往中左所城趕回,而陳凱的標營則驅使着民夫和水手們把鄭芝莞好容易搬來的箱子又都重新搬回了大車。

這支軍隊重新動了起來,爲着守禦而展開行動。陳凱目視着眼前的一切,隨即轉過身,繞過了鄭芝莞的屍骸,來到董酉姑和鄭經的面前。

剛剛的那一槍,董酉姑和鄭經就站在鄭芝莞身後不遠。一槍開出,鄭芝莞的鮮血和腦漿子當即就噴濺了這對母子一身一臉,如今看來竟彷彿是兩個剛從血泊裡滾出來的行屍走肉一般,直愣愣的豎在陳凱的面前,臉上、眼中依舊是那副寫滿了的不可置信,就好像時間停止了一般。

眼見於此,陳凱嘆了口氣,繼而拱手言道:“鄭芝莞業已伏誅,下官要回去守城了。夫人和世子,是乘船離開,以避虜師,還是隨下官回城坐鎮,希望能夠儘快給下官一個答覆。畢竟,時間不等人。”

此時此刻,陳凱身上的殺氣已然褪卻,然則這一番話語說來,竟彷彿是擊碎了時間的停滯,只是話音方落的一瞬間,鄭經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即便要往他母親身後躲去。

那雙幼小稚嫩的眼睛裡,寫滿了恐懼二字。可是沒等他逃開,卻直接被董酉姑抓住了胳膊,死死的扣住,任憑掙扎,完全沒有辦法移動。

只此一剎那,陳凱的注意力已經回到了這個婦人的身上。此刻任憑着鄭經的哭喊,董酉姑就是死死拽住兒子不鬆手,幾乎是要咬碎了一口的貝齒,眸子之中,震驚、憤怒、痛恨、理解、恐懼,太多的情緒閃爍着,以至於陳凱都根本沒辦法在繼續解讀下去。而到了這個時候,她似乎也把這一切都想明白了似的,先是對陳凱槍殺鄭芝莞的行爲表示了肯定和讚許,隨後才做出了相應的回答。

“虜師來襲,妾身是死是活無所謂,只求竟成能夠看外子的份上,看顧經兒周全,於願足矣。”

說罷,董酉姑拽着鄭經斂身一禮。陳凱很清楚這番話到底指的是什麼,乾脆還了一禮:“若城破,凱自當死在夫人和世子之前。實,無需如此。”

“那,有勞竟成了。”

對於彼此,既然形成了默契,董酉姑也不扭捏,乾脆拉着鄭經,帶上了一衆家生僕婢就啓程回返中左所城。

立於甲板之上,鄭芝莞的屍身就在一旁,陳凱看着那對母子遠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冷笑——只是那份恐懼,他與鄭經之間,就已經沒有了共存的可能。不過相比這個九歲的稚子,他的母親顯然更加難纏。

想到此處,陳凱的嘴角撇過了一絲冷笑,轉過頭再看去東北面大約是五通碼頭的方向,喃喃自語道:“這是將來的事情,先把城守住了再說。否則的話,就不會有什麼將來了。”

運回這些金銀珠寶的事情陳凱交給了林德忠一力負責,他憑着最快速度返回中左所城,隨即來到東城牆,派人招來了藍登、周全斌以及身在城中的盧若騰和沈佺期二人,召開緊急軍事會議。

這個時代的廈門島莫說是四橋一隧尚未開始籌劃建設,就連大規模的圍墾和填海造陸也還沒有展開。篔簹港和鍾宅灣一西一東,深入海島,將島嶼勾勒成了一個“小蠻腰”似的形狀,而非後世的那“一顆球”。

按照藍登的分析,清軍兵力不過倍於明軍,不可能實現圍城,此番從五通碼頭登陸,那麼最有可能遭受到清軍攻擊的就是東城牆和北城牆,自當在此重兵佈防。於西面和南面,就可以派遣少量部隊進行監視即可。

“末將與周副將在來的路上就議過了,我軍只有援剿後鎮和參軍的漳泉分巡道標營兩部,兵員一千五百餘衆,從現在得到的情報顯示,虜師打着的旗號有福建右路鎮標和福建撫標,兩部加一起共有五千兵馬。我軍現在尚可憑堅城,以援剿後鎮登城守禦,標營居中策應。但是遷延日久,只怕還需援兵,方能解圍。”

不比援剿後鎮,陳凱的標營俱是新兵,操練不過兩三個月罷了,缺乏守禦經驗,很容易壞事。所謂居中策應,實際上就是照顧陳凱和林德忠的面子而已。

對此,陳凱也沒有自不量力的打算,點了點頭,表示了認可,並且當衆寫好了向南澳方面求援的書信,派人送出。隨即藍登便繼續開口諫言道:“兵力差距過大,我部死守城池,還是要看參軍調動城內民夫協防。否則光憑着咱們援剿後鎮和巡道標營,怕是也免不了捉襟見肘的。”

兵,就這麼多,兵力差距也大的不是一星半點兒。藍登把話說的如此明白,陳凱也早已想到了此處,否則他也不會派人把盧若騰和沈佺期二人請來。只是這說話間,周全斌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耐人尋味的色彩,似乎是覺得藍登的這番話多餘了,但其總是焦急更多,還是不滿更多,就不好說了。

具體如何,陳凱已經沒工夫理會了,乾脆直接給盧若騰和沈佺期二人分配了任務:“二位俱是上官,本不該由下官一個從四品的分巡道發號施令。不過,現在的情況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下官也是勉爲其難,還望二位莫要介懷。守住了城池,下官再行奉茶致歉。”

“竟成這話說的,好像吾二人是那等貪戀權威的小人,確是要奉茶致歉!”

“牧洲所言甚是,竟成,你我三人相交多年,當知我等脾性,今番如此,我二人知你是禮數,但是你這話都說出來了,就不好讓你收回了。”

陳凱是從四品的福建按察使司參議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沈佺期則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而盧若騰更是加了兵部尚書銜的浙東四府巡撫,正二品大員。

以陳凱的身份,確實不足以指揮這二人,不過一來是二人的官職皆是隆武朝廷任命的,在改奉了永曆帝的鄭成功這裡不過是客卿幕僚的身份,二來他們對陳凱的能力是有着極大信心的,平日裡過從甚密,況且鄭芝莞已死,形勢發展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更沒有必要糾結這些。

“放心吧,吾二人自當以竟成馬首是瞻。”

盧若騰和沈佺期二人拱手一禮,莫說陳凱,就連藍登和周全斌二人亦是同感振奮。旁的不說,這些年只見了文官爭權奪利,只見了朝中黨爭不休,敗壞國事,哪見得今日這般,兩個高官願意聽從一個卑官指揮。

沒有人會質疑這二人的操守,他們在鄭成功軍中多年,人品信用都是信得過的,俱是貨真價實的正人君子。陳凱還了一禮,便分配了任務給二人,只是沒等他把任務分配完畢,城下一個轎子趕來,隨後一個尋常儒生打扮的老者便在家人的攙扶下登上城來,對着陳凱當即便是質問道:“竟成叫了牧洲和復齋,卻不叫我曾櫻,是嫌我老朽不堪,不配爲竟成驅馳?”

曾櫻一臉氣哼哼的,花白的頭髮和鬍子都要豎起來了。他原本已經準備好自縊了,可是沒等來清軍,等來的卻是陳凱槍殺鄭芝莞,明軍回城守禦的消息。聽到了這個消息,曾櫻愣了半晌才緩過勁兒來,隨即讓家人幫他更衣備轎,連忙趕來。

“閣老……”

“我曾櫻如今七十有一,早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年歲了,但是聞聽竟成如此不避險阻,尤感熱血沸騰,就好像是年輕了幾十歲似的。不瞞諸君,老夫原本都準備好破城之時自裁了,現在倒是竟成給了老夫一個更好的死法。竟成,你若信得過老夫,就分配些事情給老夫去做,讓老夫在死前最後爲大明、爲百姓做一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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