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慘慘的一雙手,不過半年時光,未曾留心之時,細瘦到關節恁般顯眼了,即便傳聞中是個無懈可擊的玉人,可那畢竟只是傳聞,總有不盡完美之處,如今經了樁樁件件的幾個事兒,那些缺憾便愈加的凸顯了出來。
卿玦看了看襯在瑩潤的玉簪上自己這一雙有些驚心的手,只一瞬間便想到了蒼雙鶴總也抓着小玩意的那手,比之他集在箱子裡的玉簪更加的別透,曾有些無知婦人揹着人碎碎的唸叨,說蒼雙鶴總也抓着些東西把玩,便是要讓人家知道他生了一雙天下第一的玉手!
卿玦心中自然明白那些話多麼的可笑,可是現在心底沒由來的希望那些謬論皆是真的,若是蒼雙鶴也可以若尋常之人那般膚淺該多好!
可是他是蒼雙鶴,少了凡夫俗子心性的鶴先生。
蒼雙鶴給了他走出信常侯府那不起眼的小院子機會,爲他一步步鋪墊成爲大央乃至天下大將軍的路,如此大恩要怎樣去還?碎玉扎手,生生的痛,比不得他看見蒼雙鶴的脣落在晏亭額頭上的痛!
親眼所見,還能怎樣,曾幻想過或許有一日得了機會,便可把這滿箱子的玉簪送給晏亭,亦或許生年有幸,就好像那日一般爲她挽起秀髮,把他集來的玉簪親手插在她的發間,可是如今瞧見了那樣的場面,這簪子還能送出去麼?
額頭上青筋浮現,改了放碎玉的手而去抓了玉簪,有木盒的,沒木盒的,並在一起四五根,狠命的甩到了牆邊,清脆的聲響,就如同他看見晏亭和蒼雙鶴那幕畫面時,捏不住的那塊玉佩落地的聲音。
他的小侍瑤童這次也跟着來了,方纔聽見有人說卿玦面色不好的捧着些什麼回到了房間,心中緊張,快速的跑了過來,纔到門邊便聽見房間裡的碎玉聲,心頭一陣緊張,推門而入,又有兩個木盒飛了過來,想也不想便屈身接住,待到看見懷中的東西時,驚愕的出聲道:“公子您這是怎麼了,幾個月的俸祿這些日子全用在這些東西上來,現在又要生生的摔了,若是不喜歡了,瑤童便去給公子當了它們,換回些銀子,也好給未過門的夫人買些稀罕物兒不是!”
見瑤童進門,卿玦才停下手上的動作,也不應瑤童的問話,低頭看着箱子裡餘下的玉簪,表情有此木然。
對於卿玦有問不答的表現瑤童已經習慣,倒也不甚在意,那些沒盒子的玉簪全碎了,蹲下身子把盒子撿起打開,瞧着裡面的玉簪還算完好,隨後收了放回到卿玦的箱子裡。
那木箱還是瑤童去給置辦的,從當鋪裡買的,略有些日,卻也算精緻,那個時候不知道卿玦突然要這箱子幹嘛,現在明白了,裡面滿滿呈呈擺着些頭飾,卿玦原本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的,如今突然生出了興趣,倒是覺得有些奇怪,可瑤童並沒問,今天又發了狂一般的摔,都是錢來的,即便卿玦捨得,跟在他身邊幾年的瑤童也不捨得,小心試探道:“公子若是不喜歡了,瑤童就搬着去給公子換金子了,也好比這樣摔了,實在可惜了。“
卿玦不點頭也不搖頭,瑤童知道這樣便是他允了,砰地一聲合起了箱子蓋,隨後當着卿玦的面,大咧咧的抱起箱子便向外頭走去。
視線隨着箱子轉,直到瑤童邁出房門,卿玦纔回過神來,看着面前的碎玉,霍然起身,幾步便追上子瑤童,伸手奪回了箱子,冷聲道:“我的,別動。”
瑤童愣愣的看着自己剛纔抱着箱子的手,癟着嘴,尾音拉得長長的說道:“五公子?”
卿玦小心翼翼的抱着箱子,只淡淡的出聲道:“或許 —— 或許還有用處!”
瑤童深深的吸了口氣,臉上有些無可奈何,想開口說些什麼.可張了幾次口,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最後還是卿玦聽上去已經平靜的聲音說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出去吧!”
看了看地上的殘片,想着稍後來收拾了便好,跟在卿玦身邊幾年,他每次有心事的時候便把自己關起來,直到想透了再出門,旁人的勸解對他未必有用,因此聽見卿玦這樣的話,瑤童倒也不像方纔那樣擔心了,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卻原來,即便狠了心摔了玉簪,可還是舍不下,斷玉滿目,灑然摔了,又小心翼翼的拾回,他並未全然的失去,至少還可以天天瞧見,還可以一起商議對敵之策,還可以並肩作戰,那麼有一日,她再斷了簪子,他便可以隨時拿出根完好的給她補上,她是女子,不可露一點馬腳,那麼不時之需的時候,也便用得着—— 儘管那個可能微乎其微,可卿玦便是這樣哄着自己,這樣想了,也便能舒服些!
那廂卿玦走了,饒是睿王也瞧得清楚卿玦神態的恍惚,與晏亭和蒼雙鶴打過招呼,見其二人神態悠然,倒是插不上什麼話題,便挑了卿玦的事情來談,撇嘴不屑道:“自幼便是一幅怪樣子,沒想到十幾年也不見出息,反倒愈加陰晴不定了。“
聽見睿王的聲音,晏亭偷偷的翻着白眼,心下暗罵:你才陰晴不定呢,還好意思說卿玦,呸!
蒼雙鶴微垂着臉,並不接話,視線遊移在晏亭手腕上的玉環,睿王見自己的話頭沒得了復應,有些尷尬,掩着脣大聲的咳着,方纔引起蒼雙鶴的注意,緩緩的擡頭,半睜着眼,平緩的聲調道:“大王不在朝中,恐盛康會趁勢生亂,大王之心鶴十分感念,不過當今之計大局爲重,大王宜趁早動身回宮。”
睿王看了看蒼雙鶴,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晏亭,心頭竟沒由來的生出一絲失落,沉默片刻,點頭應道:“寡人明日一早便回。”
蒼雙鶴輕緩道:“大王來的順利,回返未必簡單,上大夫可派自己的門客護送大王。”
睿王挑眉大聲道:“寡人功夫了得。”
蒼雙鶴緩聲道:“比不得曾勝乙。
睿王癟嘴默了聲,先前蒼雙鶴也是一般無二的同他這樣直言快語的說話,那個時候睿王知道蒼雙鶴每一句話皆有其理由,自然都是爲了他好,如今依舊明白自己來的時候有些草率.而他到陳縣的消息定然已經傳出去了,找幾個身手了得的人護衛着,確保萬無一失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可當着晏亭的面說到這些,心頭慢慢的結起了悶氣,比那個時候受了盛康的氣還難受了。
晏亭對睿王臉上的變化並不在意,瞪着大眼擡頭,衝口道:“曾勝乙?”
蒼雙鶴淺笑,“怎的?”
想也不想的開口,“先生怎的可以隨意調動本大夫的人!”
聽見晏亭拔高的嗓音中毫不掩飾的不滿,睿王心頭陰霾更深,倒也不等蒼雙鶴的回答,板臉沉聲道:“怎的,用晏愛卿的人護送寡人回宮,愛卿不同意?”
睿王聲音中的陰沉驚得晏亭身子一縮,忙回頭躬身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大王,請恕臣虛榮,護送大王回京乃臣等榮耀,這事鶴先生若是不提,臣自當準備,可方纔先生那幾句話便把臣要說的給爭了過去,臣實在……”
頓住了聲音,話沒完全說透,卻是把自己堆成了一個趨炎附勢的佞臣樣貌了,躬身對着睿王,眼角的餘光卻是恨恨的瞪着蒼雙鶴,心下一遍遍的咒着:若不是你這妖孽越俎代庖,妄圖動本大夫的人,本大夫何需如此尷尬!
晏亭第一次表現出了逢迎之貌,此舉若是衡量忠貞之臣,委實要讓人對晏亭生出失望,睿王原來就看慣了那些人繞在盛康眼前這等姿態,心中見了這樣的人便要生出厭惡,卻不曾想今日晏亭也觸了他的忌諱,可他心中並不感覺惱怒,反倒有淡淡的喜悅,雖不明顯,卻恁般的舒暢.臉上不由自主的堆了笑,好像這次來的意義已經尋到,聲調也開懷了,朗聲道:“晏愛卿當真是有心之人,寡人甚是欣慰,待到得勝還朝,定要重賞!”
她原本並未想到睿王的安危,不過是順口託辭,不想睿王竟把恩典放在了她身上,實在受之有愧,轉念,又開始覺得睿王也淺白,她隨口幾句花花話便把他給哄住了,也是個喜歡聽奉承話的,撇撇嘴.卻還要諂媚的應道:“臣謝大王恩典!”
見晏亭和睿王各懷心思的對着,蒼雙鶴只是淺笑搖頭,正此時,外頭傳來萱草雅脆生生的叫聲:“師兄,你在不在?
蒼雙鶴只是清淡的再了句:“在。”
晏亭心頭一動,轉頭去看蒼雙鶴,睿王卻好奇的押長了脖子向外頭望去,口中喃喃道:“不見其人但聞其聲,晏愛卿,寡人與你賭,此女定是位美嬌娥!”
翻了翻白眼,晏亭輕緩道:“不必賭了,此女臣見過,比之姒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姬將軍已與她定下了終身,待到回朝之時,許便要迎娶她過門了。”
說話之時,萱草雅已經輕快着腳步走了進來,睿王瞧見了,伸手撫着下巴笑道“果真是個美人,竟被卿玦定下了,嘖嘖,可惜了!”
晏亭心中冷哼:跟了卿玦倒還好些,若是被你瞧上了,才叫可惜呢!
心中若是想法,面上卻輕笑起來,柔和道:“珠聯璧合,一雙璧人,也算般配。”
說這話的時候,刻意的忽略了心頭涌起的不適,臉上的笑竟自然極了,睿王雙眼只是盯着笑嘻嘻走來的萱草雅,對晏亭的說法不置可否。
蒼雙鶴擡眼看着晏亭臉上的笑,反倒收了一直微笑着的表情,眼底浮現一抹憐惜,很輕很淡,一閃而過!
被男人那般盯着,萱草雅不甚在意,反倒瞪着貓兒似的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起睿王,口中唸唸有詞道:“當真沒騙我,長得真好,瞧着身材的比例,嘖嘖!口水啊!”
不待蒼雙鶴與晏亭介紹,幾步上前,翩然施禮,輕聲細語道:“小女子萱草雅,拜見大王!”
封舊打量,自然瞧見了萱草雅瞧見自己時眼中的光芒,睿王嘴角掀起了興味,威儀道:“姑娘既是鶴先母的師妹,實無需如此多禮。”
晏亭斜着眼睛打量着這兩人,心頭浮出十分怪異的感覺,卿玦夫人的身份他不說,反倒說蒼雙鶴師妹的身份來了!若是卿玦知道了,會不會不舒服呢?
又有些比然,軍中不許有身份不明的女子隨意進出,而萱草雅最初便進入自如,原來是蒼雙鶴那廝給開了後門 —— 死妖孽!
一整個上午,萱草雅和睿王形影不離。
他二人離去之後,房間裡又只剩下蒼雙鶴和晏亭,兩個人的話題自然還是繞在手腕上的玉環上了,若當真除不掉,實在難看,女子戴鐲子到還好說,一則晏亭如今是男子身份,總也不好戴着鐲子;再則,這是塊玉環,並非手鐲,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搖來晃去的,想讓人不瞧見都難。
陪着燦爛如花的笑容——雖然晏亭現在的麪皮與花相去甚遠,不過卻是極其努力的表達了自己對蒼雙鶴的諂媚,好話歹話,厲害分析了個通通透透,說到後頭,連自己都覺得,那無理咬三分,瞎掰來的藉口理由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了,心中幾分激動,陰業曾說過,單憑三寸之舌而控合縱連橫之勢者,方爲上謀之士,若爲上謀,即便講的是無邊的風月,可聽在旁人耳中,也好似治國的良策,那樣的本事,晏亭自問還不曾達到,不過這鬼話說得三分真的淺層本事,她如今已經參得七分透徹,心中怎不開懷。
她講得好聽,蒼雙鶴也當真聽進去了一般,臉上顯出恍然的表情,輕笑着點頭道:“上大夫說得極是,是鶴疏忽了,怎的忘記這還不是鐲子呢,戴着是有些怪異不受看!”
聽他鬆了口,晏亭緩緩的籲出一口氣,展了手臂送到蒼雙鶴眼前,笑吟吟的等着蒼雙鶴給她取下玉環。
蒼雙鶴也笑,伸出了手,卻不是直接去碰玉環,反倒輕輕的攥住了晏亭纖細的手指,引得晏亭不由自主的一顫,瞪圓了眼睛盯着蒼雙鶴,嘴角抽風似的顫抖着,驚詫道:“你幹什麼?”
並不回答晏亭的疑問,蒼雙鶴只是伸出另外一隻手搭上了玉環,晏亭狐疑的盯着蒼雙鶴弧度完美的側臉,幾束光透過窗櫺上的空隙鑽進略有此昏暗的房間內,清清淡淡的落在蒼雙鶴的玉一般的肌膚上,顯得他的面容愈加的瑩潤,他的眼睫很長,被光線打過之後,折出淡淡的白,他的嘴角總也勾着弧度,幾分玩味,幾分真心?
晏亭心頭又是一悸,淡淡的澀沿着蒼雙鶴握着她手指的冰涼觸感蔓延開來,即便他那動作好像要替她取下玉環,可晏亭卻由他嘴角的弧
度上猜測出,大概方纔自己都爲之喝彩的說辭又要失效了!
蒼雙鶴挑出食指沿着玉環的外沿輕輕的轉,他的聲音也同他的手指一般的溫柔,不會很濃烈,卻字字砸在晏亭的心口,初出淺淺淡淡,慢慢的便砸出了痕跡。
“這環看似平淡,卻有着別緻的名字,喚作陰陽環,師父說,這玉環非有心之人不能戴也!我原本只是想試試看,卻原來當真如此.此環爲雙鐲,戴之方可解,我原本是不信的,可試了幾年,倒也未曾解開,今日倒是可以得了正解了。”
晏亭感覺自己心口又砰砰的亂跳起來,蒼雙鶴住了繞環而動的手指,隨後捏住了玉環外沿,輕輕一拂,晏亭愕然的瞪大了眼,瞧着一分爲二的玉環,張口結舌道:“這是什麼東西?”
玉環外沿大過內環,很容易便離了晏亭的手腕,晏亭低頭看着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玉環,或者現在該叫它爲玉鐲了,本是一雙何在一起的,一分爲二之後,外沿便留下一道淺淺的槽,初看有些怪異,再看又有些別緻了。
蒼雙鶴拿出外沿的玉鐲,輕笑着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柔和道:“上大夫擔心男子戴鐲被他人取笑,如今倒是不會,鶴同戴玉鐲,世上人,總有仿效,若你我皆戴,許被發現之後,倒也生出一陣別樣的風情來了!”
晏亭撫着玉鐲,冷哼道:“他事仿效倒也好說,這不倫不類之事若是在仿,委實可笑。”
聽見晏亭的譏諷,蒼雙鶴非但不惱,反倒略微揚高了自己的手,暖暖的光線投在玉鐲上,流溢出溫柔的色澤,同那光線一般動人的聲線清淺道:“流雲不覺得,你我同戴原是一體的玉器,會有別樣的動情麼?”
那般的魅惑,似乎刻意的勾心,他說她是撥亂一潭淨水之人,可如今卻是她覺得他在撩撥了她不冷不熱的心,眼神四下瞟着,唯獨不看蒼雙鶴,臉上顯出不屑,聲調依舊是那麼刻板,可還是讓蒼雙鶴輕易撲捉到了她的動搖,她極力的反駁着,“可笑,你我皆爲男子,本大夫能跟先生動什麼情!”
蒼雙鶴的聲音很淡,淡到心亂着的晏亭竟全然未曾留意,“真的皆爲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