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灑脫蕩然,只有落荒而逃的倉促:大王啊——咱惹不起!
回到晏府已過子夜,夜裡涼薄,卻始終未敢脫了衣衫,一路上萱草雅都在對着晏亭怪笑,那笑恨得晏亭牙癢癢,萱草雅全然不知一般,臨了還要補上一句:“高手,真乃高手也!”
直到下了馬車,晏亭纔回頭,對着萱草雅恨聲道:“不知所謂。”
萱草雅始終笑着,晏亭真的不知她話裡的意思麼,當然不是.晏亭不但知曉,且因爲對她話裡意思的瞭然而有些不知所措,也是,招惹了那麼個男人,若是愛了亦是不易,何況本無情誼,今夜算是勉強過關了,那明天呢,還有明天的明天,想來便是抓心撓肝的混亂。
進了晏府,晏亭負手快步走回自己的院落,萱草雅倒是沒跟上晏亭的步子,對還沒歇息的婆子吩咐道:“給大人備些薑湯送去。”
婆子應了之後,萱草雅才悠哉的走回自己的房間,她今夜是不會偷渡到晏亭的房裡去了,拿捏不好,真被晏亭扒了皮就悲慘了。
那廂,晏亭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褪下了身上溼乎乎的贅物.未曾束胸,披了件寬敞的長袍,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卻始終沒有睡意.心下念着許是萱草雅那所謂的醒神藥吃的多了些纔會如此,卻是怎麼也不肯承認心口好像被撕扯着痛是因爲夜深之時愈發無法抵抗的落寞所致,褪下了屬於男子的外衣,骨子裡藏着始終是女兒家的心性,尤其先前昭陽殿那一幕還盤旋在腦子裡久久不曾消散。
在這清冷的夜裡,孤寂來得如此的洶涌—— 卻原來,想着一個人的纔是最孤單的時候。
“雲兒,起來把薑湯喝了吧!”
晏痕從婆子那裡把薑湯接了過來,在晏府下人們中,怪異的晏痕慢慢被接受,不過,他們只知道他叫歿先生,是晏亭收來的食客,是個極其有本事的老者,且章化對其十分的尊敬,因此他說話,別人也當他是個管事的來聽的,因此晏痕跟那個婆子索薑湯並沒浪費什麼脣舌。
晏亭聽見了晏痕的聲音,雖然他是她父親,可自己不做男裝打扮面對了晏痕也要覺得彆扭,天不冷,卻把薄毯纏繞在身上,慢慢的轉過身子,看着晏痕把手中的托盤送到她眼前,托盤上擱着一口碎花小碗,碗口隱隱滾着熱氣,虛虛實實一直綿延至晏亭心底,一瞬間感覺眼角酸澀,倉皇的低垂了頭掩飾了自己的失態。
晏痕見晏亭如此反應,只是長嘆一聲,把手中的托盤放到了一邊的矮几上,端起小碗復又送到晏亭面前,聲音依舊是乾澀的沙啞,卻恁般溫柔道:“喝了吧,去去寒氣。”
晏亭始終垂着頭,不過聽了晏痕的話之後如聽話的孩子般乖乖的伸出了手接了那蒸騰着熱氣的碎花小碗,眼角的不適感愈加的嚴重,心頭卻感覺籲出了一口悶,漸漸平和了起來,將小碗湊在嘴邊小口小口的啜飲了起來,熱乎乎的湯水暖和了她微微發顫的身子。
看着晏亭柔順的喝下了薑湯,晏痕緩緩的搭身在榻邊,父女二人第一次這般平和的坐在一起,靜寂了片刻之後,晏痕喃喃的說了起來:“我原本就有些擔心的,可還是成了真,你極像你娘,那個時候她就是你這年紀,我第一次見便真心的喜歡上了,那是一種無法剋制的感覺,想到了心都跟着生疼生疼的喜歡着,我原來是不想奢望的,因爲我知道你娘那個時候是先王最喜歡的夫人,可是先王竟把你娘送給了我,我知道先王也是不捨得的,可還是順着自己的想法納了你娘,說不上究竟爲了什麼,你娘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卻比那個時候最有名的美女陸姒嬋更令人無法移開眼睛,有許多男人喜歡你娘,她會入宮,只因爲先王有着別的男人無法比擬的權勢,也有着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子不能與之抗衡的地位,不管怎樣,先王把她讓給了我,我便立下了誓言,會用一輩子去報答先王這份情誼。”
手中的碎花小碗已經見了底,晏亭目光有些呆滯的看着碗底殘留着的碎薑末,半晌輕緩道:“那麼娘呢,被當成禮物送來送去,娘可會甘心?娘最愛的可是爹?”
晏痕身子顫了一下,可還是小聲的說了起來:“見過你孃的人都以爲她與我是真心相愛的,其實那不過是我們自欺欺人的假象罷了,你娘心底一直有一個男人,但那個人不是我,也不是大王,離開了那個男子,對於你娘來說跟誰都是一樣的,先王把她當禮物,其實,她又何嘗不當自己是個行屍走肉呢,或許死了,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聽了晏痕的話,晏亭手中的碗滑了出去,碎薑末瀝瀝拉拉的拖出去老遠,直到小碗落地發出了脆響,晏亭纔有了反應,身子微微的抖着,盯着晏痕的眼底隱隱透着憤怒,厲聲道:“莫不是那個時候你知道娘不愛你,所以你放任
**陷害了她,那麼我呢,那個時候你爲什麼不讓韓夫人**起弄死,留我在這世上幹什麼,出生便揹負上了剋死生母的罪名,長在山間十幾年,你甚至來看我一眼都沒有,你知道麼,三歲那年我差點一個人餓死,七歲那年師父就把我自己丟在山裡半個月不見人影,留我在這個世上幹什麼,給你當牛做馬,爲了你欠了先王的人情讓我揹負晏府幾百口人的生死,我不喜歡大王,我害怕他,就爲了我是你晏氏的後人,便要應付大王的調戲,我只想和卿玦遠走高飛,他答應帶我走,永遠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我不要當晏亭,不要當晏亭!”
說到後來竟有些歇斯底里,晏痕手足無措的看着晏亭,喟然道:“雲兒,不管當初我究竟做了什麼,但是有一點你不該質疑,那便是我對你孃的感情,當年是我防備不周,我爲此付出了痛苦一生的代價,並且這個懲罰會一直伴着我,直到閉眼的那一日,不過,有些事情你卻是應該知道的,雖然你娘心中有一個男人,但是她真心的喜歡着你,在得知有你之後,她親手給你縫製了許多的衣服,那麼小巧精緻,一針一線的縫就,怕被妙萏她娘發現,那些皆被我藏了起來,她常常坐在窗子邊,雖然那個時候天已經涼了.可還是固執的坐在那裡看着天空中的雲,她說她這一輩子活的不快樂,可希望你能像天上的雲一樣自在,你是她最後的希望,先王得知她有了身孕,半個月未曾上朝,聽說病得極重,後來傳我入宮,他見到我之後第一句話便是“若盈姬生了女兒,便嫁給儲君,她會是大央未來的王后!”我應了,但是我知道,你娘不希望你入宮,她說你是雲.該自由自在的飄着,怎麼可以禁錮在沒有人情冷暖的王宮中,所以得知大王將再次大婚,我沒去找過她,此一生,我負了你娘,同樣也負了先王……”
晏亭緊緊擁抱着自己的身子,淚水無聲的滑落,並不擡頭去看晏痕,噬心的孤寂、睿王的壓力、加上眼前聽到的一些與十幾年認知大相徑庭的往事,晏亭不知道要如何度眼前的混亂,而且即便度過了這一刻,可是天亮之後呢,麻煩還會繼續,且較之先前還要難以應對,她該何去何從?
見晏亭不做聲,晏痕深深淺淺的吸了幾口氣,又接着開口道:“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同你說這些讓你難受,可是有些事情你早晚是要知道的,今天已經六月初六了,後天便是你的生日,同樣也是……整整十九年了.我終於可以給你娘一個正式的名分,將她的屍骨移至大王封賜的晏氏墳地裡。”
晏亭蜷曲着膝蓋,把自己的臉埋在雙膝之間,哽咽不語,晏亭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小碗,心中一窒,莫名的惶恐了起來,緊張道:“雲兒,若當真有那麼一日,我不會攔着你,想跟誰走,你便走吧。”
緩緩的擡頭,模糊的淚痕中,似乎隱約的瞧見了有一抹淡紫色的身影慢慢的靠近,晏亭輕輕勾了嘴角,喃喃道:“原來我這般的想他了,竟會幻視。”
聽見晏亭的話,晏痕心頭一顫,順着晏亭的視線回頭,竟看見蒼雙鶴慢慢的走近,他的臉上還是掛着平和的笑,只是膚色略有些蒼白,一如那年初見,蒼雙鶴就是這樣掛着淺笑出現在晏痕面前,四年了,這個年輕的男子面容上沒有任何的變化,靠得越近,便越覺得蒼雙鶴似乎不是個凡人,即便咫尺之遙,也好像感覺不到他的氣息,有一些虛無縹緲。
晏痕知道睿王對蒼雙鶴的複雜情緒,睿王倚賴蒼雙鶴的謀略,卻從心底處處防備着蒼雙鶴,饒是如此,在晏痕內心深處卻是沒有人比蒼雙鶴更值得他信任,因此見到蒼雙鶴,他第一個反應是錯愕,第二個反應便是笑,笑容裡透着安心。
蒼雙鶴走到晏痕身側,依舊是那般婉轉優雅的語調輕輕的說着:“鶴來了。”
晏亭眨了眨眼,隨即把臉從新埋進了自己的雙膝之間,不言不語。
晏痕對着蒼雙鶴開懷的笑,聲音中透着激動,可也有些擔心的問道:“先生怎麼會還在大梁,身子好些了麼?”
蒼雙鶴淡笑着應道:“鶴知道流雲想念鶴了,鶴亦想着她,捱不住,便回來看看。”
清淡的聲音飄進晏亭的耳中,卻好像重錘一般在她心尖子上砸出一個缺口來,濃烈的感情頃刻氾濫,不管他這話到底有幾分真心,晏亭知道自己爲這話深深的悸動。
晏痕看着蒼雙鶴微微偏頭凝視着晏亭蜷曲着的身影,臉上掛着瞭然的笑,對蒼雙鶴小聲說道:“夜深了,老夫回去歇了,稍後我會差章化通知晏忠,明天早上不必過來侯着雲兒出門。“蒼雙鶴點頭柔和道:“多謝。”
晏痕看着晏亭依舊埋在膝間的臉,嘆息一聲,與蒼雙鶴雖不多言,卻已經在眸光流轉之時轉達了他的擔心,而蒼雙鶴回了晏痕一個安撫的笑。
看見蒼雙鶴的笑,活過半百的晏痕竟也要覺得安心,隨後蹣跚的離開了晏亭的房間,臨了體貼的爲他們帶上了房門。
待到房間裡只剩下晏亭和蒼雙鶴之後,蒼雙鶴緩步上前,伸手輕撫上晏亭先前解開之後隨意披散在後背的青絲.寬寬的袖擺夾着清爽的味道貼在了晏亭的曲起的腿側,他知道,那裡最貼近晏亭的鼻翼。
“流雲,我回來了。”
晏亭並不應聲,蒼雙鶴看着晏亭微微發抖的身子,淺淺的笑了,“初八之前,我不會離開,會一直陪着你。”
那清爽的味道令晏亭漸漸平復了心底的躁亂,就好像曾經每一個有他相伴的日子都可以熟睡一樣的舒服,聽着他的呢喃,感受着曾經的夢變得真實,晏亭心底的情感越發的深刻,卻依舊不敢擡頭,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寬鬆的袍子,或許動一動便可以露出肉來——怎敢動?
緩緩的坐在晏亭身側,伸手將顫抖的晏亭擁進懷中,體會着她微微的掙扎,柔和的說着:“別擔心,我在!”
眼圈又開始酸澀,終究不再抗拒,貼在蒼雙鶴懷中嗚咽出聲。
蒼雙鶴嘆息一聲,一手撫着晏亭烏亮的青絲,一手攬住她的腰身,任晏亭肆意宣泄心中的苦悶,有些事情他可以掌控,可他畢竟是個人,也有掌控不了的東西,例如晏亭的心,就是掌控不了纔會害怕,纔會像個不知理智爲何物的呆子,只全然的憑着心思做事。
天塵子不允許他下山,說他若是勉強自己,只會把自己還沒有完全養好的身子禍害的更嚴重,可他只是淺笑着回了天塵子,“若是徒兒不下山,只怕日後會讓自己的心比身子還要難受,流雲需要徒兒。”
他說得堅決,天塵子也只能搖頭嘆息,寵溺道:“先前爲師說你不似個人性子,要替你擔心,如今瞧見你這樣子,還是要爲你擔心,哎!
看來這畢生最後一賭,陰業是要贏了。”
聽見天塵子的慨嘆,蒼雙鶴也只是歉然道:“徒兒對不住師父。“天塵子搖了搖頭,“罷了,只要你高興就好,讓陰業贏了倒也不錯,畢竟我們都老了,也該過了摳氣的年紀了.去吧,睿王是個固執的孩子,別讓他傷害了那個丫頭,她也不容易。”
帶着滿懷的感激,蒼雙鶴騎着快馬日夜兼程,馬換人不歇息,全憑着心中所思,晏亭的生辰便是其母的忌日,今年與去年還是不同,他知道她在想他,懷中的紫玉那般的炙熱,從分別之後便有了溫度,午夜之時,那溫度會達到一個至高點,因爲那紫玉的溫度會在那個時候讓他真真切切的體會心悸,因此不管多麼虛弱,午夜他是從不睡的,只有那個時辰才能清清楚楚的體會她的思念。
進晏府之前,他才嘔出一口血水,害怕晏亭擔心,在外面停留了許久,待到面色漸漸緩和之後才進門。
看着她將臉埋在雙膝間蜷曲成一團,想着天塵子曾說過的過往,陰業是個冷情的人,即便晏亭是個女孩,他也不會偏待她,在她很小的時候常常把她自己放在深山裡,那一次天塵子來了興趣,偷偷選擇陰業不在太行的時候上了山,瞧見的便是小小的娃娃蜷曲成一團坐在木屋冰冷的地面上,他喚了幾次不見她答,心頭有着好奇,掰開她的身子一看,她竟然高燒昏迷了,那個時候如果他沒去,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在蒼雙鶴知道晏亭是女兒身回到巫山之後天塵子同他說過的,蒼雙鶴聽見之後竟感覺心中疼的比那個時候中毒還要難忍,那個小小的身影,每次到了難受的時候便蜷曲成一團,過往,在她並不寬敞的世界中,只有她自己存在,如今,她的世界中漸漸多了人,無論是卿玦還是他,其實都是硬生生擠進去的,不管她接受不接受!
收緊手臂,緊緊的纏住晏亭細瘦的身子,感受着她真的存在,懷中的晏亭不在只是他的一個夢,即便知道自己是硬生生擠進她的世界中的人,可他真的想她了,在分別之後想得心口都在疼,如今再見,只想緊緊的擁抱,不但要告訴她他的人在想着她,還要讓他知道,他的身亦在想念!
那一夜,儘管晏亭身上只穿了一件寬鬆的袍子,可他們卻只是靜靜的相擁而眠,她在他懷中睡得很沉,他看着她眼角殘存的淚痕,帶着分心痛,亦帶着份滿足的沉入夢境。
那一夜,大梁城外,黑馬銀鎧的將軍靜靜的仰望晏府這方的天空,他與她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