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不喜歡的人,晏亭並不遮掩自己的厭惡,即便對方是睿王的親叔父 —— 鼎鼎大名的信常侯,她亦語出譏諷。
先前蒼雙鶴說話倒是委婉,令信常侯將將平復了心底的惴惴,隨即便聽見了晏亭這番說辭,信常侯臉色丕變,偏過頭看着站在蒼雙鶴身邊的晏亭。
他是卿玦的父親,晏亭對他自然能算得上了解,因此十分輕鬆的猜出了他的身份。
對於信常侯來說,基於卿玦這層關係,他對晏亭也是耳熟能詳,但見她出言不遜,尷尬過後倒也瞭解緣由,此爲初見,先前就對晏亭存在了十足的好奇,這樣的機會,他又怎能眼睜睜的錯過,遂將晏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仔細。
端看晏亭這樣貌,委實差強人意,不覺微微擰緊眉峰,總也見過風風雨雨,他的表現比睿王和卿玦初見晏亭的時候要淡定許多,爾雅笑道:“恕本侯眼拙,想必這位便是當朝左相大人——晏亭。”
信常侯那輕微的皺眉並沒有躲過晏亭的眼,這人若是偏私,便總也記得一個人的好處,將那不如意全拋諸腦後,晏亭倒是忘記了當初卿玦見她這個樣貌是何種反應,只瞧見信常侯以貌取人,是個如睿王一般短淺的傢伙,實在是姬氏的頑疾!
晏亭不待見信常侯,說話也不覺陰陽怪氣了起來,“本相實感榮幸,竟連總也不在京城中的信常侯也能一眼便認出來,想來本相這副不濟的樣貌早已傳遍大央,令侯爺見笑了。”
幾句話又勾起了信常侯的尷尬,連聲道:“左相實在謙虛,我大央乃至天下,誰人不知左相之才,又與鶴先生一道出現,換做他人略一思考也能猜得出大人的身份。”
蒼雙鶴見晏亭將信常侯逼得緊,莞爾笑後,淡然出聲解了信常侯的圍,“左相大人,侯爺既深夜造訪,定是有不欲爲人知曉的重要事情,閒話少說,聽聽侯爺有何事相托?”
晏亭聽了蒼雙鶴的話,並沒有去看信常侯,反倒轉過頭去看一直靜默不語的卿玦,見他一臉茫然,纔回過頭來看着信常侯,聲音聽上去也恢復了常態,平淡道:“既是如此,侯爺選在這樣的情況下,扮成如此模樣夜探軍營,可是有何要求?”
說來繞去,此行的目的還是要談的,信常侯復又擡手掩着脣乾咳,即便早先做了十足的準備,可還是在這個時候現出了怯意,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邊靜默不語的卿玦,深深吸了口氣,才笑了起來:“鶴先生,左相大人,本侯有一個不情之請,望二位成全。”
晏亭斜着眼看着信常侯.倒是蒼雙鶴看上去平和親切,悠然道:“侯爺有話但說無妨。”
已經開了口,隨後的話說起來也順暢了.信常侯略略壓低了聲音道:“本相想以尋常人身份隨軍到堰國,此一行,堰惠王定會接見先生與左相,本侯只是想隨着你們去見一個故人。”
聽見信常侯這一句,卿玦不可遏制的抖了一下,在旁人眼中,他是那般的漫不經心,可有些事並非真的可以那麼容易就忽略了,何況.
他原本就在意。
卿玦的變化晏亭看得明白,不等蒼雙鶴回答信常侯的請求,晏亭已經搶先說了話:“姬將軍乃爲軍中主帥,此等事,總要經過他的意思的。”
信常侯嘴脣微微蠕動,卻始終沒發出什麼聲音,卿玦淡淡的掃了一眼晏亭,看似十分淡漠的說道:“若侯爺不怕危險,本將軍也不會硬攔着。”
說罷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信常侯是想與卿玦說什麼的,可他尚且來不及開口,就見卿玦已走出了營帳,再回頭看晏亭和蒼雙鶴,臉上的笑又生出了僵滯。
此時的蒼雙鶴在晏亭眼中已經變成了笑面虎,即便面對着信常侯這個令她十分不舒服的人,也能笑得燦若春花,優雅親切。
“時辰已晚,大軍明早還要起早上路,鶴給侯爺臨時安排了個住處,想來這時已經準備好了,就請晏忠帶侯爺屈就一晚,明夜再另作安排,不知侯爺可滿意?”
信常侯哪裡有不應的道理,頗爲滿意的出了蒼雙鶴的營帳,隨着侯在外頭的晏忠尋自己的住處去了。
這頭晏亭見信常侯一走,隨即便揪住了蒼雙鶴的衣襟,咬牙切齒道:“那個老不休很討厭,你還巴巴的對人家,呸!你這廝也學了那等趨炎附勢的小人作風了?”
對着盛怒的晏亭,蒼雙鶴依舊優雅的笑,眉眼中含着寵溺,柔柔的說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等根深蒂固的傷總是要解決的,縱然面上看似正常,可心早已千瘡百孔,此爲宿疾,若不根除,一生也不會解脫,依夫人之見,難不成有藥有引,憑空錯過?”
聽了蒼雙鶴的說法,晏亭眨了眨眼,隨即喜笑顏開,那笑容裡甚至含着一絲諂媚,鬆開了揪着的衣襟,隨後還要捋一捋被自己揪得不平的地方,對着蒼雙鶴笑吟吟的說:“本相的男人,果真不是個吃素的。”
晏亭這兩句脫口,蒼雙鶴只覺哭笑不得,搖了搖頭,伸手撫了撫晏亭的額頭,淺笑道:“夫人愈發年幼,倒是讓爲夫惴惴不安,長此以往,我蒼雙氏的後人何時才能降世?”
蒼雙鶴說這話的時候,原本撫着晏亭額頭的手指已經滑到了她鼻尖,晏亭癟癟嘴,瞪了蒼雙鶴一眼,隨即張口仰頭,狠狠的咬上了蒼雙鶴的食指。
再是氣惱,終究不忍心傷害了彼此,何況只是玩笑罷了,那一口整齊的貝齒叼着蒼雙鶴的手指,狀似兇狠的瞪着蒼雙鶴,就是不肯鬆開。
蒼雙鶴擎着手,對着晏亭的笑愈發深刻,懶散優雅道:“皆道十指連心.爲夫自然知曉,夫人不必再在爲夫的心尖子上咬下痕跡,爲夫這一整顆心早已就都是夫人的了。”
口舌上,晏亭極少能贏過蒼雙鶴,他總能幾句話便將她說得面紅耳赤,吵吵鬧鬧,又是一天,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這般快,轉眼已到堰伍兩國交界處。
一路走來,總見信常侯繞在卿玦左右,卻不見他們說上一言半句的,晏亭遠遠的看了幾次,再回頭去尋蒼雙鶴,並不同情信常侯的慈父苦心,只冷淡的說信常侯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如今的晏亭,有什麼心事都與蒼雙鶴講,蒼雙鶴豈會不懂晏亭對信常侯存的偏見,她是惦着卿玦的,便是因爲惦着卿玦,纔會厭煩讓他受苦的信常侯,且信常侯還令她想起晏痕,晏亭對晏痕也存了些怨,在晏痕向她替晏妙萏求情的時候,那十幾年的怨恨瞬間升騰,所以她不再事無鉅細的安排了她走後晏府的事務,說到底,忠孝大義壓在她一個小女子肩頭,擔子實在大了些,她也不過才雙十年華,也存着自己的喜怒哀樂,所以遇上了同晏痕相似的人,便自然而然的將自己心底的怨恨轉移到了那人身上。
因此,在晏亭心中的信常侯,非但揹負着對卿玦的虧欠,也承着晏亭無處安放的怨恨,無論他做了什麼,晏亭只會覺得他是別有用心的,絕不會認爲信常侯是真的在意了卿玦。
晏亭不喜歡信常侯,便選擇對他視而不見,即便走了對面,也能尋了由頭不與他打招呼,久而久之,信常侯也算識趣,見了晏亭,主動退讓,免得大家都尷尬。
烽火連天,伍國一役毫無懸念的大獲全勝,那時已是仲秋,上一年的這個時候,晏亭與卿玦膩在一起幻想着白頭偕老,這一年的仲秋,物是人非。
堰惠王也知九鼎傳說,暗自吩咐了堰國大將軍,一旦攻下伍國,便將伍國的那口寶鼎帶回給他,他的設想總是很完美,那出使大央的使臣回到堰國,每個都說睿王極其寵愛王后,堰惠王以爲睿王是他,他這般戀着趙娥黛的母親,爲了她可以什麼都不在意,便以爲睿王也會同他一般,爲了趙娥黛可以與他共榮,睿王已經佔了大半天下,而他只是要伍國罷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只要趙娥黛同睿王撒撒嬌,睿王定會同意的。
那頭堰惠王想要寶鼎,這廂晏亭也想要,大軍攻陷伍國都城的時候,堰國的大將軍一馬當先,直奔着堰國王宮而去,興沖沖的奪了寶鼎,正幻想着邀功行賞的時候,竟瞧見端坐烏騅馬上,銀甲鬼面的卿玦,他手執方天畫戟,氣勢凜冽的攔在了大將軍的去路。
堰國將軍心底打起了突,面上卻維持着禮讓的笑,抱拳拱手道:“不知姬將軍有何事要求,竟攔阻了本將軍的去路?”
透出盔胄的眼冷淡疏離,卿玦一手拎着畫戟,一手牽着繮繩,口氣淡漠的說道:“無特別的事要求,寶鼎留下,將軍即可離開。”
還說沒事要求他,就這留下寶鼎一事便是他萬萬做不到的了,堰國大將軍臉上堆起了不認同的笑,朗然道:“此物乃是本將軍先得到的,且我王尤其喜歡,姬將軍總不好壞了規矩吧?”
卿玦紋絲未動,似乎也料想到了堰國大將軍會如此說,依舊有條不紊的說道:“能者居之,本將軍手中的畫戟便是規矩,若大將軍當真想試試一下誰的規矩硬氣些,本將軍倒是不介意在此與大將軍切磋切磋,只是兵刃無眼,若然不小心傷了大將軍,還望見諒。”
全無轉換的餘地,聽得那堰國的大將軍面色頓時陰沉,咬牙切齒的瞪着卿玦,憤憤道:“央國乃大邦,又與我堰國是姻親,與伍國之戰,你央國也不過是援軍罷了,終究只是客,怎好越俎代庖,奪我主人的物事?”
卿玦淡漠的眸子冷冷的掃過那義憤填膺的大將軍,較之堰國大將軍的激動情緒,卿玦卻是淡如流水,擲地有聲道:“本將軍若是沒記錯,突破伍國邊境的乃爲我大央將士,而今攻陷伍都的亦是我央軍,只是不知道大將軍從何處得了個先機,率先闖進了伍王宮罷了,誰主誰客,在這樣的場合,實在不好計較,未免失了和氣.大將**讓出寶鼎,速速離開的好。”
鬼面將軍之名在各國將領心中,實在據有十足的震懾作用,換做平日,這堰國的大將軍也是要避讓一番的,又不是當真活得膩味了,將自己的小命送做他人堆砌盛名!
只是這一刻堰國的大將軍實在不好就這麼灰溜溜的離開,他的身後還有許多手下的將領,若然就這麼走了,可以想見,今後定會被他們詬病,且也不好回去跟堰惠王交差,因此堰國大將軍硬挺着脖子立在堰國寶鼎前面,咬牙堅持着自己爲主人,這寶鼎理應是他的,卿玦若然奪了這鼎.定要被天下人恥笑之類看似頗有分量的話。
卿玦靜默的聽着他底氣不足的絮絮叨叨,中途打斷了他的話,冷聲道:“大將軍究竟走不走?”
那堰國的大將軍左右瞧了瞧,見衆人的視線全繞在他身上,面子實在太過重要,免不得繼續硬撐,大喊道:“此物本就是我大堰的.難不成姬將軍還要硬搶不成,莫不是想落得個……”
本以爲端出了堰國的名聲.卿玦或許會忌憚,卻不想他的話還沒說完,也沒見卿玦究竟是怎麼動作的,只覺寒光一閃,自己頭上的盔胄便滾了下去,且頭髮也在一瞬間散開了,雜亂的披散在肩頭,瘋子一般。
話也說不利落,抖如篩糠,指着卿玦顫抖道:“你——你……
卿玦看也不看堰國大將軍一眼,視線盯着被衆人圍在其中的寶鼎,收回畫戟,冷聲道:“滾!”
終究見識了卿玦的狠覺,那等分寸拿捏的剛剛好,若然再深上一
寸,想必他這腦瓜子也就開瓢了,如何不怕,轉身冷聲命令道:“撤!“
那些人先前也只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情觀着這一出好戲,可見卿玦當真動怒之後,哪個不怕,聽見主將下了這樣的命令,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堰國的大將軍繞過卿玦馬側,跑出了老遠之後,還要回頭虛張聲勢一把,頗有氣勢的喊道:“有你後悔的時候,咱們走着瞧!”
卿玦並不在意,翻身下馬,信步走到寶鼎前,伸手輕觸着鼎身的紋路,喃喃自語:“本將軍此生覺不可能會爲今日之事後悔,像你這樣的人,一輩子不會懂!”
對於晏亭,即便已經和蒼雙鶴那般好了,可還是要得了這寶鼎,賭氣的成分不大,只是存着一份悸動罷了,她的身邊如今已經沒有曾勝乙守護,只帶着晏忠駕着馬車,率領一小隊精兵,繞開衆人衝進了伍國王宮,那藏鼎的圖晏亭記得清楚,並不費力便尋到了藏着寶鼎的閣樓。
先前總想了許多的麻煩,畢竟這一次不單單隻有大央將士,也聽過傳聞,說堰惠王欲得寶鼎,在晏亭心中,這一次較之過去該是十分棘手的,卻不想推開大門之後,裡面空無一人,只有那寶鼎安安穩穩的擺放在高臺上,醒目得很。
得了這鼎,實在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晏亭愈發的開懷了起來,覺得是自己時來運轉,老天也幫着她了,進來暢通無阻,回去也一路順暢,在伍國王宮外看見了端坐在馬上的卿玦,晏亭掩不住眉目間的神采飛揚,伸手撩起簾子,好像忘記了他對她的冷淡一樣,對卿玦笑得燦爛非常,老遠揮着手,興沖沖的說着:“卿玦,恭喜!”
面對着晏亭的笑臉,卿玦幾不可查的閃了個神,隨後若無其事的偏過頭去,淡漠道:“同喜。”
聽見卿玦這生疏的迴應,侍着心中存的開懷,倒也不甚在意,鼓起腮幫子,靈動的美目遊走在那猙獰的盔胄上,細聲細氣道:“下次換個好看的盔胄,整天帶着它,也把自己搞的老氣沉沉的,實在不好。”
這一副鬼面,遮住了他在戰場上被人恥笑的絕世容顏,也在這一
刻,遮住了他臉上的喜怒哀樂,實在是個妙物,真的面具會讓他輕鬆,可那無形的面積,戴着實在太累,其中滋味,又有誰人知?
馬蹄聲如此的悠揚,想來是映着它主人的心情,伍國後面的事情,自然有人料理,卿玦是不擔心的,因此這會兒,他坐在雷行上,不遠不近的跟在晏亭的馬車後,壽似順路罷了,不過那背後也總存着一份心思,那便是堰國的大將軍不會那麼容易放棄,只有晏亭將伍國的寶鼎徹底帶回了他大央的陣營中,纔算是安全的。
車廂裡,晏亭跪坐在寶鼎前,將這鼎上上下下的打量,九尊寶鼎,每尊上有的紋路個是不同的,九尊相聚,便是九州,九州一統,天下大定,那個時候,她也能得了一份輕鬆了吧,自由自在,有愛相伴的日子,真真的好!
還在陶醉的時候,突聽前方人聲嘈雜,馬車頓停,晏亭心頭一動,還不等出聲,便聽見晏忠粗聲粗氣的暴喝:“哪裡來的鼠輩,也敢擋着我家少主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