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指揮部,呼叫先遣車隊,呼叫先遣車隊……”
“我是先遣車隊,聽到,重複一遍,聽到,我是先遣車隊。”
“報告你們的情況。”
“我們正行進在平度山區公路上,十七號路段,距離大店鄉還有二十公里。”
“加快行進速度,天亮之前務必趕到受災村,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把災情彙總上報。”
“是,保證完成任務。”
“……”
滋滋的電流和干擾聲音,在一個狹小的車內空間,南驍勇掛起了通訊步話,發愁地看着前方緩慢行進的清障車,擡腕看看錶,已經到凌晨四時了,離昨晚接到災情通報已經過了六個小時,受災的大店鄉坪凹村現在已經是斷電、斷通訊,成爲與世隔絕的絕地。
“南指揮……根本趕不到啊。”一位軍裝的司機提醒道。
“放你孃的屁,就二十公里了,爬也得爬過去。”南驍勇惡言惡聲罵了句。
不罵還好,一罵,車停了,前方的清障車亮着警示燈,路又毀了。
此時的車外,從海面上刮來的風挾裹着雨水,像傾瀉一樣往下潑灑,路基處處見毀,17號段沿途的樹木,現在躺滿了路面成了殘枝斷丫,南驍勇跳下車,打着強光電筒看看,是一處坍毀的路面,他爬上了清障車駕駛室,鼓着中氣喊着:“怎麼樣?得多長時間?”
“有四十多方,清出來得一個多小時……光機械不行,讓工兵上。”司機伸出脖子吼着。
“來不及了,你等會。”南驍勇跳下車。在車前,空地上,強光手電打着旗語,吼着集合,隨行的十輛軍卡門紛紛打開,跳下來披着厚重雨衣的戰士,迅速向他面前集合。
“我們經過五個小時的急行,離受災地只有不到二十公里了,前面路基已經毀了,短時間通不過去……現在我需要十名志願者,徒步趕到大店鄉坪凹村,把最需要的食品、藥品背過去,把災情彙報回指揮部……願意接受這個任務的,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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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驍勇吼着,抹了臉上一把雨水,二十幾人的隊伍,齊刷刷站出來兩行。
“你……司機留下。”
“你……留下,醫護兵,你跟隊。”
“打包行李,除了應急裝備、淨水管,全部背成壓縮餅乾和藥品。”
一行人迅速爬上車,打着裝備,南驍勇吼着:“其餘人,工兵帶隊全部上,清理路面。”
另一行,從駕駛裡抽着工兵鏟、撬槓,在應急燈的照明下,紛紛奔向被堵的路面,協同的履帶式清障車開始清路。
片刻後,十名志願者隊伍集合了,大雨衣扔下了,換成了單雨披,每個人的背後,鼓鼓囊囊半人高的大包,南驍勇喊了聲:“通信員,衛星電話拿來。”
扔下工兵鏟的通信員飛奔而來,把一部磚頭大的衛星通訊手機遞上來,南驍勇拿着鄭重塞到了領隊手裡道:“沿途路況逐一彙報、災情要在天亮前必須報回指揮部……早一分鐘趕到,說不定就能多救幾條命,明白嗎?”
“明白,保證完成任務。”領隊鄭重收起了這部聯繫後方的通訊工具。
“同志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這個時刻到了。我不是政工幹部,思想動員的那些屁話我就不說了,但我要告訴你們,不管你們平時是多麼操蛋的孬兵,在大災大難的時候,就他媽不願意也得擋在老百姓面前,因爲我們是人民子弟兵……準備好了嗎?”南驍勇咆嘯地吼着,那聲音蓋過雨聲、風聲。
更大的聲音吼着:“時刻準備着。”
這聲音穿雲破霧,鏗鏘如雷,負重的戰雨挺着腰桿,齊齊在吼。
“出發!”南驍勇吼着。
“跑步前進。”領隊帶隊喊着。
這一行救援隊迎着風、冒着雨、踏在泥裡、石上,那一盞盞頭燈,在漆黑的夜裡,在漂潑的雨中,像一道明亮的閃電,一道,不會熄滅的閃電,在照亮着前方,在連接着通往災區的生命線。
十五分鐘後,先行隊伍彙報,前方還有一處障礙。
這裡加快的清障的速度,履帶式清障車,連挖帶鏟。司機、工兵、通訊員、指揮員,都在肩扛手推,把更大的石塊撬鬆,撬下路沿,眼看着,一條可容軍卡通過的路面要出來了。
“報告南指揮,他們已經接近大店鄉。”通訊彙報道。
“好……同志們,加把勁,就快開了。”南驍勇嚷着。
“這塊石頭不行,清障用不上力,推不動。”
“撬槓……上撬扛。”
“再來兩根……”
“拖車繩拉過來。”
困境有狠辦法,肩不行、撬槓上、撬槓不行,拖車上,一塊足有小轎車大小的石塊攔在路中央,底下的泥石被刨了,撬槓撬鬆了,拖車繩拉過來了,南驍勇指揮着掛繩,打着電筒,喊着號子:
“一、二、三……起!”
“再來……一、二、三……起。”
他呼着號子,石後撬,石前拉,那塊石頭終於被撬拉晃了,而此時,坐在清障車駕駛位置的司機卻聽到了風聲雨聲中,不和諧的轟轟聲,他下意識看路上的坡面,當耀過去的燈光掃過一棵活動的樹時,他一下明白了,頭伸出窗外喊着:“快閃開……泥石流……南指揮,泥石流……”
邊喊邊打着電筒示警,石後的戰士省悟了,回頭被隆隆聲音嚇壞了,扔下傢伙往一邊撒腿就跑,南驍勇發現了,起身欲跑時,卻瞟到了通訊員好死不死從車裡下來了,正懵然喊着:怎麼不撬啦?
他在清障車後,轟轟的車聲根本沒有發現危險,南驍勇在這一剎那做了一個他也不相信的動作,回頭,奔向指揮車,像瘋了一樣,指着通訊員身後,喊着,快跑…快跑……泥石流……
兩下示意,通訊員看到危險了,往外向跑,那一個剎那,清障車的司機看到了讓他一生都難忘的畫面,像千軍萬馬奔涌而來的泥石流,一瞬間掀翻了清障車、一眨眼捲走了指揮車,也在這瞬間,南指揮身站的位置,頭燈一閃而逝,驀地被吞沒了……
時間,定格在200*年6月7日,凌晨四時五十分。
一個多小時後,災情準時回傳到了指揮部,而困在17號路段的車隊卻失去了聯繫……
……………………
……………………
“這是記錄救災儀器保存下來的珍貴資料……那場颱風暴雨災害,引發的泥石流沖毀了幾個村,受災人口四萬,我部奉軍區命令參與救災,你父親是當時救災指揮部成員,就是這樣犧牲的……他的遺體是四天後才被找到的,被泥石流沖走了幾公里……”
宋部長輕輕拭着幾滴老淚,目不轉睛地看着影像資料,在緬懷着戰友。
尋找的現場,雨停了,處處是泥濘,軍人、民兵、羣衆,幾乎是拉着散兵線在尋找,找到地是五公里外的一處凹地,南驍勇曲蜷着,像一尊泥塑,被哭着、被同樣是一身泥濘的戰友抱出來,背起來,還有在哭着,徒勞地喊着他名字的戰友,在徒勞地想喚醒他。
大兵靜靜地看着,看着父親的遺體,看着泥濘的軍裝,看着他已經辨不清面目的臉龐,兩行熱淚慢慢的流下來,他不由自主地抽泣了一聲,那種渾身像燃燒的感覺,燒得他難受、難堪,難以自制。
他撫着額頭,不願意再往下看追掉會的場景,因爲他沒有出現在追悼會上,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可他知道,那個錯誤會讓他內疚到下輩子。
“……孩子啊,你也當過兵,也從過警,我想你應該最理解你的父親,坦白地講,他不像宣傳裡那麼高大上,相反的是,很差勁,愛喝酒,愛跟別人吹鬍子瞪眼,愛罵人,單位人緣也不怎麼好,訓練上作風粗暴,甚至私生活可能還不檢點……”宋部長道着,話鋒一轉卻是評判着:“可他依舊是位值得尊敬,值得緬懷的戰友,大災大難,挺身而出,爲國捐軀,雖死猶榮……你覺得這也是套路嗎?或者把你放到他的位置,你的選擇和他會有區別嗎?”
大兵慢慢地擡起頭,在父親的遺像下,掛着一面地方送來的錦旗,上書十六字:生爲家國,以國爲家;死爲家國,先國後家。
“沒有區別,我會和他一樣的。”大兵道,他的眼睛模糊了,喃喃地像是詛咒着不公平的世界道着:“只是,爲什麼是我父親……爲什麼……爲什麼……我曾經根本不理解他……”
“你的事我聽說過一點,大學畢業回來參與過幾次公考都落榜,你父親嫌你沒出息,你嫌你父親沒本事,爺倆從冷戰到嘴仗打得很兇,後來你父親纔想了折中的辦法,讓你去當兵……想磨磨你的性子,對他而言,當了一輩子兵,頂多瞭解軍營。”宋部長道。
“可能全岔了,我在部隊是武警行刑槍手,他在救人,而我在殺人……他是滿腹怨氣,我是滿身戾氣,可能誰也無法理解彼此在做什麼。”大兵輕聲道,兩人殊途同歸,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態。
“那現在呢?”宋部長問。
大兵此時方擡頭,卻看到了同來的數位軍人,剛剛抹完淚,眼睛還紅着,宋部長胸前起伏着,彷彿又經歷了一次慘痛一樣無法自制,大兵慢慢起身,向宋部長敬禮,表情複雜地道着:“謝謝您,讓我有機會重新認識我的父親。”
宋部長擡手,把大兵敬禮的手放下,數位軍人,向着這位烈士的遺孤,莊嚴地敬了一個軍禮。
禮畢,宋部長道着:“有什麼困難,可以向組織提……我們盡力幫你,你以前很孤僻,不愛和人說話,復員後安排到市中院,可能幹得不怎麼舒服,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人武部可以出面協調一下,幫你調個單位……”
“我以前提過要求嗎?”大兵問。
“沒有,你很怨恨你的父親,從來都不願提起他。”宋部長道。
大兵微微被刺了一下,抿抿嘴道着:“如果以前是出於怨恨,沒有提要求,那現在,我仍然不會提什麼要求。”
“爲什麼?”宋部長怔了下。
“如果生前,我讓他的臉面蒙羞;那身後,我怎麼能讓他的榮譽蒙塵。”大兵說出來時,一陣釋然。
宋部長嘆了口氣道着:“你長大了,變得快和你父親一樣了,固執……小陳,把東西給他。”
其中的一位軍人,從這些榮譽堆裡,鄭重地取出了一個布絨的盒子,遞到了大兵的面前,打開了,一枚勳章,他抽泣了一聲道:“南征哥,我是你父親的通訊員,陳向東……南副部長,是因爲救我才被泥石流沖走的。”
大兵目不轉睛地盯着勳章,卻像無法承受之重一樣,不敢去接,宋部長道着:“非金非銀,不值幾個錢,留個念想吧……可在軍人眼裡,榮譽卻是視如生命的。”
“他屬於這兒,那就讓他留在這兒吧。我都沒有來得及讓他看過我的。”大兵默默地掏着口袋,他有兩枚立功獎章,而且有一枚是部頒的個人二等功,那熠熠生輝的獎章,背後能有多少故事,讓宋部長眼神滯了一下。
大兵卻把三枚獎章,都輕輕地放在盒子裡,他奇怪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輕輕地離開了。
“你們……收起吧,別跟來了。”宋部長追着大兵的腳步,和他並肩走着,他好奇地看了大兵幾眼,這個印象中,實在出入太大了,大兵似乎窺到了他的心思,出聲問着:“宋部長,是不是覺得我很陌生?”
“對,簡直換了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變了。”宋部長好奇了。
“我沒變以前,是個什麼樣子?”大兵問。
“比你爸脾氣還壞,估計是從小揍得太厲害了,逆反心態很強,你爸犧牲部隊通知,你都沒回來。”宋部長道。
“可能那時候,我巴不得他死了呢,我現在記得起,他我往死裡揍我。”大兵道,宋部長道着:“那真不能怨你爸,原來老武裝部大院裡的小孩,基本被你打遍了,後來你就成隊長了,帶着他們組團出去打,沒少頭破血流啊。”
大兵羞赧地笑了笑,宋部長道着:“都是行伍出身的,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揍一頓;揍一頓不行,就多揍幾頓……老子打兒子,我們這些粗人看來是天經地義,這個難道你也介懷?”
“不是,但那個年紀恐怕理解不了。”大兵道。
“還好,你也長大了,要是老南能看到這一天多好,你可沒讓他少操心,父望子成龍,子將父作馬啊,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樣的。”宋部長道。
這時候,大兵駐足停下了,詫異地看着宋部長,輕聲問着:“那我媽媽呢?我聽說他有外遇,而且在鬧離婚。”
噝……這個事宋部長皺眉頭,似乎不想往英雄臉上抹黑一樣。
“我當過英雄,所以我比您更瞭解英雄,所謂英雄,可能是比別人更冷血、更無情,相對於普通人而言,在某些方面可能更不堪。”大兵肅穆道,像在追究一個被雪藏的真相。
“好吧,希望你不要看成是詆譭,我們是地方武裝,和地方幹部差不多,免不了應酬什麼的,你父親有位紅顏知己,在市總工會,具體情況我不清楚,你媽媽來單位鬧過兩回,鬧得滿城風雨的,你爸也是個操蛋性子,越鬧他還越堅持要離……是你當兵走那一年,我想你應該也知道,說不定不回來,也有這層原因在內。”宋部長輕聲道着。
大兵舒着氣,像是氣不自勝,不過之於他對男人劣根性的瞭解,倒不覺得十分意外。
宋部長小心翼翼地道着:“結果還沒來得離,他就出事了,我還是那句話,作爲父親作爲丈夫,他可能不合格,但作爲軍人,他是楷模。”
“我也會把事物分成兩面性來看,可你想過我媽媽的感受嗎?我想……她肯定對我們父子倆,都絕望了。”大兵難堪地道,報國爲家,報到有家難回的份上,肯定是始料未及的。
這句話卻是讓宋部長放心了似的道着:“所以現在好了,你能理解了。”
“我媽媽……她還好嗎?”大兵囁喃地問。
“還好,她很堅強,當過隨軍醫生,比你想像中堅強……你爸去了之後,你也一直不如意,後來有個機會招驀走了,又是兩三年沒消息,所以……”宋部長道,吞吞吐吐。
“改嫁了?”大兵問。
“你要覺得難堪……就,不要去打擾好嗎?那幢房子她留給你了,她什麼也沒有帶走,還有你父親的撫卹,都留着,給你成家……她不止一次來我這兒,託我打聽你的消息,可惜你們警察方面保密,對自己人倒是很牢,我什麼也打聽不到。”宋部長猶猶豫豫道着,小心翼翼的觀察着大兵的臉色。
臉色很好,他放心了,只是他不知道,怎麼會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我沒準備去打擾,不過……我就這麼一個親人了,我可放不下。謝謝您,宋叔叔。”大兵禮貌地,向宋部長鞠了一躬,客氣地勸着他別送了。
直到人走了,宋部長還在原地發呆,這…好像與預料的,完全不同,省廳政治部給的消息是,這位人格分裂傾向,可能會被舊事刺激,讓他們注意方式方法呢。但這結果,卻讓宋部長覺得有虧欠和羞愧一樣,實在是於心難安吶!
這一天是大兵生活的轉折點,好像是迴歸正常生活的轉折點,他去了市醫院、外科,在哪裡,見到了夢牽魂縈的女人,那怕頭上已經多了幾絲白髮,卻還像照片裡那麼漂亮,而且在記憶裡變得清晰了,是他唯一的親人……母親!
母子倆相視間,思念、怨愁、忐忑、甚至像陌生一樣,近在咫尺,卻不敢相認,大兵看着,想着爸爸,想着蜷縮在泥漿裡,再也醒不來的爸爸,他未語淚先流,怯怯生叫了一聲:媽,我是大兵,我回來了。
媽媽號陶大哭,撲上來,摟着兒子,一遍一遍看,一把一把抹淚。從走廊哭到辦公室,在辦公室又哭了很久,可出來時,那擦乾眼淚的臉上,已經帶上了幸福和溫馨的笑容,那怕偶而笑裡還有淚。
這一天,在夕陽的餘暉下,在嵐海市北郊的烈士陵園,一對母子身影,相攜站在一處碑前,呆了很久,他們相攜離開後,那碑身前放了好大的一束鮮花,在花團的錦簇之上,鐫着一位逝者的名字:
南驍勇烈士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