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發生的事情,就像我們聽到的開船大媽的夢話一樣,她幾乎被嚇破了膽,衝上海灘拉住了馬上就要被浪花捲走的兒子。
海洋中起起伏伏的阿爸還沒有走,大媽原先還想着,是不是一直沒有找到的屍體漂了過來?但是那個早已死去的人居然也向她招了招手,他是認識自己的女兒的!
開船大媽又咕咚咕咚灌了一氣兒白水,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她回憶起那一幕來依舊是心有餘悸。
但是大媽拿不出來關於那一幕的任何證據。自從那一夜,烈士父親消失在碧波中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隨着時間的推移,兒子逐漸長大,這件事情沒有其他的見證人,誰也沒有再提起過,似乎就這麼被全家人淡忘了。南海最不缺的就是怪事了,日子一長,村裡人對於那段往事的印象,也就是這家的小孩子曾經撞過邪而已。
這裡的人跟內陸的人,思想差別還是很大的,在我們那裡提到什麼鬼啊怪啊魂啊的,人們的反應是要麼驚恐萬分,要麼封建迷信,而這裡不同,這裡所有人的命脈都是和大海緊密相連的,海里的怪力亂神他們也是照單全收、習以爲常。一時間倒顯得我們這些外地人閱歷短淺,大驚小怪了。
“那大姐你作爲當事人,你就對那個事情沒有什麼自己的看法嗎?”冬爺聽得津津有味兒,他這個年紀的人應該比我們這些小年輕更加了解有關西沙海戰的事情。
大媽嘆口氣,語氣是很無奈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向自己的眼睛交待了……雖然我阿爸的遺體一直沒有找到,但是算算時間吧,都三十六年過去了啊,南海有水鬼、有鯊魚、有人魚、有數不盡的稀奇玩意,怎麼可能留着一具連面目都沒有改變的新鮮屍體呢?”
“就算沒有魚吃掉他的肉,光是泡在水裡頭也夠嗆啊……泡一個月就腫脹的不成樣子,別說那還是個死人,大活人也不行!”耗子捏了捏臉上的皮膚,接了一句。
“所以啊,我怎麼都說服不了自己,那段時間只能認爲那個阿爸根本就不存在,那是我和兒子一起撞了鬼了,他死了以後靈魂沒有得到安息,就在這邊的南海里頭飄着。”開船大媽現在也已經習慣了重溫那個噩夢,活動活動頸椎下了牀,“海邊就是這樣嘛,我也不是唯一見過鬼的。”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立起了雞皮疙瘩,她不是唯一一個,那麼在南海生活的這些樸實居民中,還發生過其他人的親人死而復生的事例?
“但是後來年紀大了,出海見識的次數多了,我就不再排斥那件事情了。”
開船大媽推開了窗戶,呼吸了一口外頭的新鮮空氣:“不論我阿爸他到底是什麼,他從生到死都沒離開過這片海,我們這裡的人都是這樣,不管你是死了幾百年,還是呆在肚子裡沒出生的,我們從始至終都屬於南海,這樣想想,哪有什麼可怕的!相反,我還覺得有點開心,阿爸雖然死的早,但他到底還是見到了自己的外孫是什麼樣子呀,這樣倒是沒有遺憾了,他一直在我們腳底下的這片海洋裡面陪着我們呢……”
我對開船大媽的好感在大幅度的提升着,我覺得任何一個人都是不能被小看的,即使她的外表再平凡,你也沒法估量她的內心裡到底是藏着什麼能震驚你的思想!
清晨的光芒從窗戶中傾瀉而入,無月之夜的混戰終於是被我們熬了過去。
大媽雙手合十,朝着遠方初升的太陽唸叨着咒語似的祈禱,他們的信仰和我們不同,南海人心中的神明是媽祖和雷震子,開船大媽滿面金光,表情十分的虔誠,她是在乞求着海中的父親安息,是在乞求着超市打工的兒子長命百歲吧!
坐在窗邊的林醫生頭髮也被鍍上了一層金黃,他的目光淡然眺望着,手指轉動了幾下林媽媽給他手腕上栓着的佛珠。
那一瞬間,我差點以爲這個深受無神論教育多年的醫學碩士,就要念出“南無阿彌陀佛”來,了無牽掛的出家去了!
我提醒他吃了幾片藥,又替怪人的安危唸叨了幾句,大家整整頭髮,揉了揉嚴重的黑眼圈,打開艙門走上甲板,沐浴着可愛的晨輝。
羣羣海鳥緊貼着我們的艙頂飛了過去,遠處粼粼的波光中,永樂羣島終於出現在了我們的視線裡!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外圍的永樂羣島跟小王爺的腦袋似的,顯得有些光禿禿的,覆蓋的植被很稀少,我們從十分和藹可親的船醫那裡拿了一份被不同顏色的筆描畫的亂糟糟的西沙海航圖。
“永樂”其實是一座超級古老超級龐大的環礁,所謂的“羣島”只是它露出了海面的那些邊沿而已。從地圖上看來,它的形狀像個埋在海洋中的火山口,所有的島嶼都斷斷續續的圍聚成環狀,中間的部分是空心的,非常有意思。
突然一陣熟悉的二毛子最愛的樂曲聲響起,小王爺沉寂了許久的手機此時拖着電源線,在窗臺上振動了起來,我的神經一陣緊繃,蹦起來就去抓手機,看到“趙村長”三個字赫然出現在屏幕上!
我心裡一陣失落,我在等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啊,一個會朝我們討要贖金的電話號碼啊!
我沒站穩,窗臺又那麼窄,小王爺手機振動的跟得了癲瘋一樣從我手中滑落,我扯着電源線趕緊去拉,不小心碰到了免提接聽,趙村長氣喘吁吁的聲音超大音量的喊了起來:
“各位外地的同志啊,是不是根本就沒有接到越南鬼子的電話?”
我一聽就激動起來:“對啊,怎麼等了那麼久,還不跟我們聯繫!”
“我估計啊,你們可能是等不到討要贖金的電話了,我這邊剛從海里撈起來半艘破船,肯定是風浪打着觸礁了,船底下的龍骨都斷了,損壞的非常嚴重!”
冬爺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趙村長你是什麼意思,那斷裂的船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這船插着中國國旗,乍一看像是我們潭門出去的,但是除去外殼,內部的結構和用具全都不對,記得我跟你們說過從外表上能僞裝的很好的‘間諜船’吧,這就是一艘壞掉的間諜船,船體都斷裂了,船員應該在觸礁的時候都掉海里餵魚去了,底下儲物室是封閉的,裡面只有一具屍體,看穿着和衣服裡的東西,是越南人,而且極有可能是專業幹綁架這行的!”
不是吧……我心裡都涼透了,趙村長真的找到了外國綁匪僞裝巧妙的間諜船,我們也已經準備好了贖回怪人的越南盾,可是……可是人呢?
綁匪沒有了,人質也沒有了?
我們之前還自嘲這趟南海之行是出身未捷身先死,賠了怪人又折兵,看來在綁匪那邊也是一樣的情形,費盡心機的混進了潭門,費盡心機的綁了一個抓螃蟹的呆子,結果颱風比預報中提前到達,浪花洶涌,沒有機會撤退便撞上了地雷一般密佈在南海的暗礁!
我回憶着那晚颱風之夜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恐怖,腦海裡不可控制的浮現出那艘間諜船遇難的情景:
按照時間來推算,當怪人登上海蟹島感覺到天氣不對勁的時候,間諜船就已經沒有退路往他們家鄉方向回退了,如果駛向潭門,他們必然會身份曝光,而且沒有地方躲避,最後只得選擇了一個能夠固定住船隻的島嶼強撐一陣子,那就是位置剛好的海蟹島了。
以怪人那個傻樣,一開始他大概還以爲那些人是潭門的螃蟹捕手吧,綁匪們見到這種天氣居然有人單獨在島上掏螃蟹洞,估計也是愣住了,他們乾脆一不做二不干休,還是順便帶走了這個人質。
結果他們的劣質船隻沒有經受住颱風與海浪的考驗,固定船隻的繩索斷了,他們狠狠的被拋回了海洋裡,接着,在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刻,又狠狠的撞上了深藏在水中的一塊暗礁!
一旦龍骨斷裂,船隻所受到的損壞就不可能逆轉了,一切就像趙村長所說的那樣,船體開裂,甲板上忙碌的船員全部掉進海里餵了魚,儲物倉也滲了水,別管出來沒出來的,最終都是溺亡了。
那麼朝聞道呢?我還安慰過自己他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反捆着雙手,被餵食着越南菜,現在看來越南菜他肯定是一口也沒吃到,但手應該真的是被反捆着的!
那他掉進海里去以後,可就不能游泳了啊!
一陣頭暈目眩,我連握住手機的力氣都沒有了,趙村長嘰裡呱啦講着什麼我也聽不到,我仰面朝天躺在甲板上,看着那麼燦爛美麗的朝陽灑遍全身,紅腫的眼睛居然擠不出來眼淚。
這一切一定是個玩笑,我寧願沒聽到過趙村長的電話,閉上雙眼在睜開,我還在無月之夜的海洋上提防着水鬼突襲,或者我根本就沒有來到過海南,下一秒鐘,我和剪刀一前一後的攀爬在懸崖峭壁上,剛剛纔離開禹陵。
但是太陽那麼無情的照耀着,我就連騙自己睡一覺都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