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還是一刀,姜玉虎也不在意了。
這兩句詩着實撓中了他的癢癢肉。
他甚至自己給自己湊了一句新的出來。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霜寒十四州!
哎,就是這麼美妙!
姜玉虎此刻不像是氣吞萬里的猛虎,而像是被撓着肚皮打呼的貓,愉悅地沉浸在昏君的快樂中。
於是,自然而然地,這一晚上,五個人都喝了個酩酊大醉。
好在整個州牧府都有姜玉虎的親信值守,外圍還有無當軍精銳層層守衛,倒也不會出什麼岔子。
一個快樂又安穩的夜晚過後,第二天一早,夏景昀忍着頭疼起來,一邊泡好一壺茶,一邊就開始按照昨日的思路,寫起了給阿姊的密信,洋洋灑灑寫了幾張紙,吹乾墨跡封好,便讓親信護衛快馬送去了中京城。
送信的人前腳剛走,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趕緊讓陳富貴把人叫回來,等自己又寫了一封信,才交給對方讓他一併帶回中京。
忙活完了這些,他走到外面的亭子裡,又重新泡了一壺茶,望着四周的春色,小口小口地潤着,開始規劃起了剩下的事情來。
不多時,姜玉虎也走了過來,看他一身利落妝束和通紅猶汗的臉,想來是剛剛練了一會兒武醒酒,夏景昀微笑着給他倒了一杯,“依將軍之見,雨燕州何時可徹底安定下來?”
姜玉虎端起茶杯,緩緩潤着,“就像你先前說的,要打就趁着這個機會打痛了,把屋子掃乾淨了,不然等到一切都安定下來,再折騰就麻煩了。這些世家大族,還需要慢慢甄別,有的是不幹人事的狗東西,只不過做得隱秘些罷了。等把這些雜碎都收拾了,雨燕州就沒什麼問題了。”
夏景昀緩緩道:“我欲趁着雨燕州如今叛亂初定,軍威雄壯的機會,在雨燕州行清丈田畝,清查戶籍之事,將軍以爲如何?”
姜玉虎看了他一眼,直接道:“讓你大兄去烈陽關坐鎮,我在這兒多留一個月。”
夏景昀聞言笑着道:“多謝將軍!”
姜玉虎將茶盞裡的茶一口喝了,傲嬌地擺了擺手。
既然姜玉虎這邊做了決斷,當初離京北上之際就被太后授予了節制邊關諸將權力的他就直接把夏雲飛叫了過來。
夏雲飛聽了安排,倒也沒有任何不悅,身爲武將,征戰四方都是早就做好準備的事情,更何況這只是換防。
能夠回到無當軍中,他也是十分開心的。
唯一有點遺憾的是跟二郎就聚了一夜就要分開,但是吧,看着他和公子那言笑晏晏的樣子,自己在不在似乎問題也不那麼大了。
待夏雲飛去安排衛隊和離開的事情,蕭鳳山也過來,跟二人說起了昨日未盡之事。
昨天雖然說的也不少,但只是聊了一個框架,後面酒一喝起來,便也沒再細說。
此刻衆人都是清醒着,便正式地將一些問題擺開了來。
許多未盡之事,細節之處,也都被逐一安排、推演、確定。
聊完之後,蕭鳳山也去做了出行前的準備。
此事甚大,不可能再由這兩人直接就決定,須得上報陛下和太后,但是在通過概率極大的情況下,比如物資、軍械、人員挑選等前期的準備可以先做着。
待得這邊說完,已是正午。
姜玉虎望着頭頂的大日,看着眼前的高陽,“眼下,就只看耶律石能不能成事了。”
夏景昀微微一笑,“我覺得他是可以的。”
他看着天邊,“這時候,這位大梁定西王,應該快要回到即將變得忠誠的樑都了吧!”
——
樑都,宮城之中,樑帝薛銳坐在御書房,在他的面前,坐着大梁中書令元憲燾、樞密使裴世勝,以及虎威將軍宇文雲。
原本按理說應該還有包括王若水在內的一些朝中重臣的,但是今日之言,恐怕有些不足爲外人道,所以,乾脆就只留了這二人。
若是換了大夏,自然要引起非議,但這是七姓治國的大梁,倒也並不算離奇。
高坐龍椅上的樑帝面色平穩,但心底卻頗有幾分緊張。
雖然他急召了耶律石和控鶴軍入京以穩固事態;
又讓鎮南王快馬南下,換回雪龍騎穩固皇權;
接着又調和了宇文雲跟慕容錘的矛盾,親自視察了京都衛的防務;
最後還補充了怯薛衛,厚賞勉勵,留作最後底牌;
但這麼多的行動,也不能讓他心中真的安定下來。
因爲,那是足足兩萬的白熊軍,歷經了北境的雨雪風霜,戰力不是窩在京城的這些少爺兵能比的。
更因爲,那位如磐石般沉默屹立北境十餘年的平北王,雖然聲名在東南西北四王之中最弱,但樑帝卻聽先帝提起過,真要打起來,同等兵力下,怕是大梁朝中怕是沒幾個人打得過。
至少鎮南王是打不過的。
當這樣的部隊,這樣的人,在這樣一個關頭,打着朝拜新君的名頭,兵臨京城,別說初登大寶的薛銳,哪怕是在帝位上坐了三十年的北樑先帝,心裡怕是同樣會有幾分嘀咕。
“陛下勿憂,上京城池堅固,兵糧皆足,縱使平北王真要有所動作,也並無太多憂慮。”
平北王此番之事也算是兵事,所以職能和大夏兵部尚書一樣的樞密使裴世勝主動開口,“更何況,依臣之見,平北王不至於鋌而走險,行天怒人怨之事。”
樑帝只淡淡嗯了一聲,並未言語,因爲這等廢話不需要回應。
“報!”
一個內侍匆匆跑到門外,邁着急切的小碎步來到衆人跟前,“陛下!平北王大軍已至城外二十里!樞密副使文政安已出迎阻攔!”
樑帝默默看了一眼本該出迎阻攔的樞密使裴世勝,暗歎一聲,縱然他是皇帝,他也不可能讓一個七大姓的家主冒着這麼大的危險去羊入虎口。
裴世勝也知道自己的做派好像有點問題,當即開口道:“陛下,臣已對文副使交待清楚,待文侍郎迴轉,不論平北王有何打算,我們再從容應對便是。”
樑帝點了點頭,“那邊等着吧。”
不多時,又一內侍匆匆到來,“陛下,文大人被平北王扣押,平北王率白熊軍挺進京城十里!”
薛銳的眉頭陡然皺起,心頭一凜。
雖然早就想到了完顏達來者不善,但他還是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如今現實徹底擊碎了他的幻想。
裴世勝一臉尷尬,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宇文雲冷哼一聲,起身道:“陛下,完顏達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依臣之見,直接將城中完顏家家眷盡數搜捕,押到城牆上,勒令完顏達孤身入京,若其不從,便悉數處斬!以儆效尤!”
“不可!”裴世勝也顧不得尷尬,連忙開口,“陛下,萬萬不可啊!如此行事,平北王不想反也得被逼反了啊!平北王若反,北境必反,屆時天下大亂,本就動盪的局勢恐有傾覆之虞啊!”
不像大夏太祖立國,是打服了四方,一統了天下,大梁當初立國,實際上樑太祖就是類似於一個豪族領袖,爭取到了各個大族的紛紛站隊,形成了優勢,最後帶着他們掃滅了其餘不願意站在他們這頭的人,定鼎天下。
所以,北樑實際上是一個豪族聯盟,人家完顏家也是在這個朝廷裡佔了不小股份的,哪兒是那麼容易動的。
開國至今,七姓也就換過一兩家,哪一次不是傷筋動骨的大事,裴世勝當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宇文雲聞言扭頭冷哼,“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如何?難不成現在完顏達無詔率兵入京,就不算是謀反嗎?本來就反了的人,還何須顧及那些?”
“你”裴世勝一甩袖子,“軍國大事,豈能如此意氣用事,如同兒戲!”
“等我們的人頭都被完顏達踩在腳底上的時候,那時候就不兒戲了!”
樑帝看着爭吵的二人,忍不住地皺起眉頭。
“陛下,可否容老臣說兩句?”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元憲燾主動開了口,樑帝自然點頭,“自無不可。”
“陛下,其實完顏達此來,所爲之事無非兩個。”
“如今陛下初登大寶,他要麼是想借朝中權力未定,陛下立足未穩之際,挾兵威以求取更多利益,趁機一改完顏家在七姓之中最末的地位。要麼,乾脆就是打着憑藉兵權威逼,把控朝政的算盤。”
元憲燾緩緩說着,宇文雲聽完冷哼一聲,“這不都是些廢話麼!”
樑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宇文雲終究還是收斂起來,不敢多說。
元憲燾不以爲意,呵呵一笑,“平北王來勢洶洶,勢若北疆悍狼,但陛下豈不聞驅虎吞狼之計?”
樑帝心頭一動,元憲燾笑着道:“如今,定西王尚在懷朔城,若下詔令其引兩萬控鶴軍勤王,陛下以爲,局勢會如何發展?”
本就已經密令定西王入京保駕的樑帝被這麼一提醒,忽然眼前一亮,“定西王入京,則平北王的兵力優勢便被抵消了。平北王若是老實臣服,則大事可定,若是冥頑不靈,則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朕便可居中制衡,從而佔據主動。”他面露幾分激動,讚賞地看着元憲燾,“元愛卿不愧爲朝官之首,此言甚妙!”
元憲燾欠了欠身子,沒有居功,“都是陛下英明。”
樑帝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方纔的念頭,的確比起自己先前的設想又進了一步,挑動耶律石去壓制完顏達,這樣就連耶律石可能不忠的情況也杜絕了。
最關鍵的是,通過挑起耶律家和完顏家相鬥,也能順勢削弱他們兩家,自己也好從容地給自己的從龍之臣,慕容家和宇文家恩賞,而後再賞賜耶律家,哪怕只是將其恢復到現有局面,也更能收攏耶律石的心。
這一計,算是一石數鳥。
宇文雲聞言也看了元憲燾一眼,暗道這老東西果然有點本事。
念頭通達了,樑帝的腰桿都挺直了幾分,“胡全!”
大太監胡全恭敬應道:“奴才在!”
樑帝沉聲道:“你去向平北王傳朕口諭,問問他到底意欲何爲!”
胡全身子一顫,祈求般地看着樑帝,在樑帝冷麪不語之後,也不敢有任何反抗。
陛下不能讓裴尚書去以身犯險,還能指使不動他這條狗嗎?
就在胡全顫聲答應準備出發之際,又一個信使快步而來,“陛下,平北王大軍停在城外五里,遣使質問,他歸朝朝賀新君,京師爲何城門緊閉,防他如賊,陛下意欲何爲?”
胡全登時心頭大喜,但樑帝臉上卻瞬間陰沉得如同暴雨前的烏雲。
好傢伙,我還沒開口,你就先叫上冤來了!
但眼下,他已經有了更爲周全的準備,底氣一足,在面對這樣的挑釁時,竟然也能在冷靜下來之後露出笑容,“既然這樣,那就先慰勞慰勞咱們這位辛苦的平北王吧,裴卿,你去安排勞軍之事,派人出城慰勞一番,他有什麼話,也給朕帶回來。”
“元卿,這朝中政務,就有勞你了!宇文愛卿,走吧,陪朕巡查一番城防。咱們一起靜待定西王前來吧!”
待退出殿中,裴世勝忍不住湊到元憲燾身旁,小聲道:“元兄,你這一手妙啊,耶律石和完顏達兩個僅剩的刺頭,互相一斗,不僅讓完顏達的計劃破滅,還能順勢同時削弱兩家,順利完成新朝的過渡,不愧是你啊!”
元憲燾呵呵一笑,“眼下諸事未定,咱們還得一步步走,你這個樞密使,可是地位尤重,千萬小心啊!”
裴世勝點了點頭,“有了這個方向,咱們心裡也有底了,哪怕完顏達狗急跳牆,京都衛和怯薛衛怎麼都能堅持數日,等到控鶴軍抵達。而後自可從容坐山觀虎鬥。”
元憲燾不置可否,望着天邊,輕輕嘆道:“風雨飄搖,多事之秋,每一步都得走穩了啊!”
“元兄就是太謹慎,放心吧,此事必能順利解決。先去忙了,告辭!”
望着裴世勝匆匆離開的背影,元憲燾沉默了片刻,籠着袖子,也慢慢踱着步子去往了工房。
此刻的城門外兩三裡的地方,一個滿面鬍鬚,身材魁梧的高大將軍,坐在高頭大馬上,望着前方不遠處的城池。
在他身後,是一隊約莫兩百人的騎兵隊伍,個個着甲,沉默無言。
這高大將軍,便是駐紮北境十餘年,震懾大梁北境安穩了十餘年的大梁平北王,完顏家家主,完顏達。
“王爺,城門開了。”
身後的親兵看着那兩扇城門打開,而後吊橋緩緩放下,小聲提醒道。
完顏達沉默無聲,調轉馬頭,朝着大營的方向駛去。
身後衆士卒也跟着轉身,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就仿如一道從北境刮來的風,在城外掠過,只留下些凌亂的草痕。
樞密副使已經被扣押在了軍中,樞密使裴世勝自己又不敢來,只好調了一個在樞密院任職的族人,帶着隊伍前往勞軍。
那裴家族人到了軍中,已經是快兩股戰戰,等進了中軍大帳,看着兩側持刀而立的白熊軍將領,和上方大馬金刀的完顏達,更是不堪,佝僂着身子,顫聲道:“下下官,樞密都承旨裴德光,拜見平北王。”
完顏達看着他,神色冷峻而倨傲,“陛下怎麼說?可是要寒了這些千里來賀的將士之心?”
裴德光喉頭滾動,嚥了口唾沫,“回平北王的話,陛下對平北王之忠勇十分讚賞,但城中地方有限,容不下數萬大軍,故而特遣下官帶來了酒水肉食,前來慰勞,王.王爺若是方便,可領三千將士爲代表,入京恭賀。”
帳中登時響起了數聲不約而同的冷哼,差點沒給這位裴大人直接嚇跪在地上。
完顏達開口道:“東西留下,回去告訴咱們這位年輕的陛下,我這麼多北境勇士,遠道而來,要麼他開城讓我們進去,要麼他出來讓我們拜一拜,否則,我們將自己進城!”
自己進城裴德光很輕鬆地就聽懂了他言語中的意思,但也爲自己能夠逃出生天而慶幸不已,連忙道:“王爺放心,下官一定原封不動,一字不差地回覆陛下!”
等他出了大帳,便幾乎是趴在馬背上,逃也似地跑回了中京城。
而當他將完顏達的話,轉達給了剛好巡視完城防,正在城牆上眺望白熊軍軍營的樑帝耳中時,饒是知道要在臣子面前保持風度和儀態,也忍不住猛地一巴掌拍在了城牆之上!
這是挑釁,這是羞辱,這更是旗幟鮮明的反叛!
就彷彿是在說,你若不引頸就戮,你的頭顱我自取之!
別說身爲天下至尊的帝王,就是一個普通權貴也忍受不了這等侮辱!
“慕容錘!”
“臣在!”
“整軍!守住每一處城門!白熊軍若敢來攻,立殺無赦!”
“臣遵旨!”
“宇文雲!”
“臣在!持朕金牌,調怯薛衛,包圍完顏家,不得放走一人,但無詔亦不得傷害一人!”
“臣遵旨!”
怒火中燒的樑帝看着遠方的軍營,殺氣騰騰。
但當他回到皇宮,慢慢從暴怒中冷靜下來,心頭又生出了幾分擔憂,白熊軍畢竟有足足兩萬,又是百戰之兵,雖說不擅攻城,但若是有內應開城又當如何?
七姓之間,本就各懷鬼胎,萬一有哪一家見勢不妙暗中倒向完顏達又如何?
自己會不會睡着睡着,完顏達忽然就帶着兵出現在自己面前?
腦海中盤旋着這些可怕的念頭,樑帝幾乎是一夜不得入眠。
等黎明重新來到,他才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在迷迷糊糊中起了身。
慶幸着一個夜晚過去之後自己還活着,同時又爲自己堂堂皇帝居然要擔心這些事情而煩躁。
而就在這時,一個內侍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陛下,白熊軍攻城了!”
“什麼?”樑帝連忙起身,而外面也傳來了裴世勝請見的聲音。
很快,裴世勝站到了他的面前,神色凝重,“陛下,完顏達盡起兩萬大軍,朝着京城行來,已經在城下列陣準備。”
樑帝立刻起身,“備戰情況如何?”
“陛下昨日親臨督促,京都衛嚴陣以待,只要白熊軍真的敢動手,他們就會迎頭痛擊!”
樑帝聽完面色也是凝重,兩萬白熊軍,如果真的打起來,輸贏勝負不談,對國力是多麼大的損傷。
而且北境剩下那一萬白熊軍就會老實嗎?屆時整個北境會不會都亂了?
自己要不要妥協,先用一些退讓和好處安撫住完顏達?
就在他一片患得患失之時,又一個內侍激動跑來,“陛下,定西王,到了!”
樑帝神色猛變,和裴世勝對視一眼,兩人的眼神之中都滿是驚喜之色。
他當即穿好衣服,匆匆出了宮城,來到了西城的城牆上。
只見連夜趕到的控鶴軍已經在西城三裡之外列陣,軍容齊整,數量龐大,一眼望不到頭。
而控鶴軍的統帥定西王耶律石,卻並未如完顏達那般挾兵威以自重,而是僅率了數名護衛,便朝着城門而來。
樑帝連忙下令開城,定西王成功入城之後,便匆匆登上了城樓。
一見面,耶律石便單膝下跪,恭敬一拜,“陛下,臣耶律石救駕來遲,還望恕罪!”
樑帝看着他的鬢邊白髮,看着他畢恭畢敬的樣子,心頭甚至都涌動着濃濃的感動,伸手將他扶起,柔聲道:“定西王,朕等你等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