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冬,比南朝之內更冷。
肅殺的風,毫無阻礙地吹在臉上,像是極細的鞭子抽得臉頰冰冷而生疼,但卻又將心頭熾烈的火,吹得愈發旺盛。
因爲他們要出發,去殺死那些惹人討厭的南朝螻蟻了。
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天地萬物好似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風還在不知疲倦地颳着。
風聲呼嘯,恰好掩蓋了他們的行止。
在那星火點點的營帳漸漸近了,一片安寧,就如毫無察覺的獵物。
但他們都知道,無當軍不會是這麼好對付的。
所以他們壓根就沒有報什麼衝入營中砍殺熟睡之敵的希望,在距離營帳三裡的時候,便陡然提速,猛衝了過去。
而這一番陣勢,也瞬間驚醒了無當軍值守的軍士。
奔走呼號之聲瞬間大作,無當軍的軍營中,一片嘈雜,許多騎軍倉惶上馬,奪路而逃。
薛橫山領着虎豹騎,臉上露出興奮的激動,奇襲,成了!
他手中長槍一舉,高喊道:“殺!”
身後衆人也嗷嗷叫着,徹底提速衝進了無當軍那讓他們覬覦多年卻未曾踏足的營盤之中。
他們熟練地分成兩隊,一隊下馬,結隊衝入營帳,要將那猝不及防的無當軍盡數殺潰!
另一隊則負責在營中逡巡,準備收割那些奪路而逃的潰兵。
一個虎豹騎的軍士躍下馬背,當下舉刀衝入了營帳,而後和身後的同伴一起瞬間愣住!
營帳中,沒有慌亂的無當軍,只有一堆堆整齊的乾草!
他只感覺頭皮發麻,後背猛地升起一陣涼意。
“中計了!快撤!”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喊聲,同時響起,卻攔不住如決堤般涌入營中的同袍。
嘭嘭嘭!
一陣密集的弓弦聲在嘈雜和慌亂中幾不可聞。
而營中的軍士們擡頭,仿如瞧見了滿天繁星。
那是一支支從天而落的火箭,劃破長空,紮在營中各處,瞬間火光大作。
伴隨着火箭的,是無當軍放肆的嘲諷笑聲。
前面的人已經在退,後面的人還在朝裡涌。
火光四起,互相的踩踏和推搡中,還帶着滿耳的慘嚎。
薛橫山大驚失色,連忙喝令維持秩序。
但不等他們整好隊伍,黑暗中,早已埋伏好的兩支各約兩三千人的無當軍便如窺視已久的猛虎撲食般,從上風向,順着風勢,衝回了本屬於他們的營中。
刀刃倒映着慘白的月光,和夜風一樣讓人睜不開眼。
睜不開眼也是好的,便能少上幾分避無可避的張惶,飛快而利索地便丟掉了性命。
他們趁夜而來,這本該是他們的劇本,但此刻被無情殺戮的卻成了他們自己。
若是換了別的軍隊,很可能就會在這樣的一場反衝殺下慌亂,進而演變成全軍的大潰散。
但他們沒有。
因爲,他們是騎兵本就突出的北樑的精銳邊軍;
因爲,他們是北樑鎮南王麾下最精銳的虎豹騎。
在片刻的慌亂和踩踏之後,在被無當軍突如其來的衝殺砍下一堆人頭之後,剩下的人立刻在一級一級的軍官喝令聲中,組織起了防禦的陣型,準備將這兩支加起來不過五千人的無當軍騎兵留下。
但兩支隊伍領頭的無當軍副將卻也同樣顯示出了極強的戰場判斷力,瞧見虎豹騎後方的亂象漸消,當即不約而同地撥轉馬頭,橫向突圍而出,而後揚長而去。
沒有半分上頭,冷靜如機器。
待得薛橫山重新整隊,粗略統計一番,只剛纔那一頓衝殺,自己這邊就付出了死傷四千餘人的代價。
他也不知道該慶幸無當軍並沒有派大軍埋伏在此,還是該慶幸自己這幫敗而不潰的手下足夠強硬。
事到如今,他哪裡不明白,無當軍早就防備着他們的夜襲,提前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跳進去。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姜玉虎真的不在營中。
若是姜玉虎在營中,絕對不會用這麼懦弱的手段。
一念及此,實際上在薛家皇族中亦算得上優秀人物的薛橫山漸漸調整了心緒。
雖然遇伏,但不論如何,這一劫算是度過去了。
只要不再中這樣的埋伏,真刀真槍,無當軍又能如何!
他當即沉聲一喝,“事不宜遲,速速進發,今夜務必拿下雁回關!”
衆人立刻上馬整隊,追着方纔無當軍離去的方向咬了上去。
馬蹄踏在枯黃的草原上,激起一陣陣的煙塵,那聲勢仿如九天之雷,在雲層間奔涌。
這奔雷在草原上響起,然後驟然被突兀響起的戰馬嘶鳴人慘嚎生生打斷。
只見方纔無當軍才跑過的草原上,驟然被虎豹騎的戰馬踩出了約莫一丈寬的陷馬坑!
馬失前蹄,墜入坑中,再被身後不斷涌來的戰馬踩踏,擠壓。
哀嚎的士卒、悲鳴的戰馬、扭曲的殘肢,現場一片慘烈,慘叫聲在夜色中傳得老遠。
因爲要安排先前傷兵和陣亡士卒而落在後面的薛橫山瞧見眼前這一幕都看傻了。
也算跟着鎮南王南征北戰了不少地方的他對這一幕自然並不陌生,提前在下方挖好坑道,然後用木板墊上,自家人快速通過之後,下方埋伏的人手迅速抽走木板離開,後面的追兵便會墜入其中。
但是,他想不通的是,無當軍憑什麼知道,憑什麼做這麼多的準備啊!
我他孃的都是今日才知曉具體作戰計劃,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啊!
好在這一次雖然看起來慘烈,但實際的戰損並沒有太大。
再度增加了幾百人的傷亡之後,今夜兩度出師不利的虎豹騎重整旗鼓,再度出發。
這一次,他們也學乖了,不去試圖追逐前面的無當軍,而是先派出哨騎探路。
果然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又找到了一處陷馬坑。
興許是無當軍自己也覺得虎豹騎再上一次當的可能性不太大,這個坑只有上一個坑一半的寬度。
就這樣,雖然速度慢了許多,但整整三萬虎豹騎,還是有兩萬五千左右,平安而完整地抵達了雁回關外。
薛橫山大手一揮,麾下兵馬直接便將雁回關給直接圍了。
但幾乎不用想,無當軍的大營之中既然已經空了,原本的無當軍自然就已經退回了兩座關隘之中。
包括先前那兩支留下來殺傷的無當軍,也同樣撤進了最近的雁回關內。
雁回關內,不僅不是空關,相反還一定會聚集數量不少的軍士。果然,關牆之上,亮起了無數火把,照亮了城頭。
一個人出現在城頭,笑着道:“薛橫山,你是怎麼知道本將也想封侯的,大晚上的來給本將送軍功來了啊?”
隨着他的話,城牆上的無當軍軍士都發出陣陣不屑的鬨笑。
薛橫山握着繮繩,看着城牆上那個熟悉的身影,“金劍成,你家主子呢?自詡小軍神,難道就只會在房裡睡大覺,讓你們這些手下吹冷風吧?”
金劍成嗤笑一聲,“殺雞不用牛刀,就你這點本事,一個照面就死傷大幾千人,還用得着我家公子?本將軍一隻手就能滅了你!”
鬨笑聲再度響起在城頭,無當軍的軍士們都七歪八扭地靠在城頭上,看着虎豹騎這個老對手,一臉嘲弄。
但下面的虎豹騎卻俱都一臉嚴肅,他們知道這幫看似跟散兵遊勇一樣的漢子認真起來有多麼可怕,他們也知道,要在這樣的人的守衛中,拿下這座城池,要付出多少想想都覺得恐怖的代價。
若是換做百年之前,因利而聚,利盡而散的草原部衆,絕不會去啃這樣的硬骨頭,但在大梁前後三任皇帝,對軍政諸事進行了諸多改良,大幅集權之後,草原上,也開始擁有了像南朝那般以軍法約束,行動統一,令行禁止的軍隊。
他們虎豹騎,就是其中優秀的代表。
雖然面前是幾無敗績的南朝王牌無當軍,雖然面前的關隘堪稱險峻,但軍令一下,只有悍不畏死。
薛橫山冷哼一聲,“兩關夾一營,如今本將軍只花了五千兵馬的代價,就攻破了你們的大營,斷去了你們的一條臂膀。你卻還在此洋洋自得,待本將軍攻下你這座雁回關,青川關獨木難支,本將軍就要看看,到時候的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金劍成不以爲然地嗤笑一聲,“就憑你這點人?虎豹騎什麼時候也有了攻城的本事了?你要給本將送軍功,本將歡喜之至!”
薛橫山哈哈一笑,聲音陡然一振,“軍功?有的是!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吃得下來了!”
金劍成眉頭一皺,一旁的軍士忽然神色一凜,“將軍,你看。”
金劍成扭頭望去,只見遠處,天光初亮,漫山遍野的軍士,自天光中走來。
走在前方的是大片推着各式攻城器械的步兵,在他們身後,是幾乎填滿了整個視野的白盔騎兵。
隊伍正中的大纛上,繡着一個碩大的薛字。
金劍成神色陡然變得極其凝重,咬着牙關蹦出幾個字。
“鎮南王,雪龍騎。”
四周的無當軍們也悄然站直,目光都凝重地看向那一眼掃過不會低於三五萬的雪龍騎。
三萬虎豹騎,他們尚可不放在眼裡。
但若是加上戰力更在其上的雪龍騎,哪怕是據城而守,也足以讓人心頭壓上千鈞之重。
更關鍵的是,這位北樑南面邊軍大帥鎮南王的到來,很清晰地彰顯着北樑人對這一戰的勢在必得。
下方的虎豹騎,也瞧見了身後鋪天蓋地的援兵,登時響起了一陣歡呼。
而這陣歡呼聲,幾乎瞬間將方纔無當軍帶來的陰霾衝散。
攻城的步兵有了,攻城的器械有了,支援的騎兵有了,隨着鎮南王的到來,必勝的決心也有了,虎豹騎的士氣,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
遠處的援兵之中,鎮南王沉聲道:“傳令,放慢行軍速度!”
傳令兵立刻前去,隊伍前行之速悄然一緩。
雪龍騎主將薛金槍策馬跟在一旁,疑惑道:“王叔,這是爲何?”
鎮南王緩緩道:“本王想給無當軍中那些膽子大的人創造一個好機會。”
薛金槍恍然大悟,如此聲勢,不論是雁回關還是更遠些的青川關,必然都已經知曉了。
這般大軍前來,膽子大又自恃武勇的人,或許便會想着主動出擊。
不論是雁回關的守軍出來衝擊虎豹騎,還是青川關的守軍想打援兵一個措手不及,都將落入自己這頭的圈套。
而雁回關城頭之上,果然也有軍士開口道:“將軍,援兵已至,眼下虎豹騎全然沒有防備,要不末將領兵出去衝殺一陣,順便突圍前去青川關,搬些援兵回來。”
金劍成看着下方注意力都在援兵身上,極其放鬆的虎豹騎,忍住了巨大的誘惑,搖了搖頭,“守城爲要,一旦出戰,便會削弱守城力量,大營隨時可以再建,但是這兩座關隘是決計不能丟掉的。”
距離雁回關十餘里外的青川關,守城的無當軍副將應如龍聽完斥候的急報,在猶豫許久之後,同樣做出了和金劍成一樣的判斷。
等了許久,還沒有是沒有瞧見無當軍的攻擊,鎮南王嘆了口氣,“傳令,全力進發,立即攻城!”
沉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城牆上,無當軍也做好了準備。
經營此關多年,城中糧草軍械自然都是不缺,但面對着將城牆圍得一隻蒼蠅都很難飛進來的場面,饒是身經百戰的無當軍,也是心頭沉重。
談不上緊張或是害怕,以死報國的準備在成爲無當軍的第一天就做好了。
但是他們擔心北樑人如此傾巢而來,而朝廷又幾乎必然派不出援兵的情況下,萬一丟了這個關隘,不僅是丟掉了無當軍的威名,更是會讓他們身後誓死守衛的家園,淪喪在北樑蠻子的鐵蹄彎刀之下。
“他孃的,這幫北樑狗真的瘋了不成!”
一個無當軍軍士握緊了手中的槍,朝着城下呸了一口。
金劍成站在城牆上,默默看着。
公子對此早有預料,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瞧見對方這般陣勢,他也生怕辜負了公子的厚望。
“殺!”
北樑人沒給他們多少準備的時間,當步軍就位,立刻就推着各式器械朝着關城的城牆涌去。
蓄勢許久的殺戮,在這一刻猛然爆發。
漫天的箭雨,震耳的廝殺,從雲梯、城牆上墜落的慘嚎,熱血斷肢中亢奮的吼叫,填滿了城頭城下的每一寸空間。
鎮南王親自坐鎮,看着姜玉虎依舊沒有露面,鎮南王的心頭,安定了許多,也愈發急切了許多。
必須要趕在姜玉虎回來之前,拿下雁回關和青川關!
他平靜而堅決地下達了將令。
“一刻不停,不惜一切代價,拿下此關!”
金劍成站在城樓上,神色依舊平靜,但心頭卻密佈着陰霾。
兩座關城之中,都有步兵和輔兵的存在,此刻守城的主力也是他們,但傷亡的主力同樣是他們。
短短一個時辰,便已經有近千人喪失了戰鬥力。
按照這樣的慘烈的進度,雁回關不會真的丟了吧?
就算不丟,等步兵和輔兵都打完了,騎兵上陣,經得起多少消耗?
重新培養出那麼多合格的無當軍騎兵,又需要多久?
天光已然大亮,但金劍成的心頭,卻瀰漫着無盡的陰霾。
——
與此同時,青川關西面百里之外的羣山中,風雪大作,一支三千人的騎兵隊伍,正牽着馬,艱難地跋涉。
風雪迷途,但所有人都沉默而堅定地前行在從未走過的羊腸小道上。
吃一口乾糧,飲一口風雪,在他們絕對信任的領頭人的帶領下,向着前方的勝利,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