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小莊卻不是個閒得住的主,打開話匣子就關不上了,他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圓潤的臉上滿是苦惱:“世間紛爭怎麼這麼多,我們還沒招惹誰,就有麻煩找上門了。其實這趟下山,我是不想來的,哦,師姐也不想來,沒什麼意思啊,在山上清修多好,偶爾來些獵戶,還會帶半壺酒,那傢伙,往桌前一坐,整一盤野菜蒸餅,喝上幾杯小酒,聽獵戶們說說跟山豬狡兔鬥智鬥勇的事,那多精彩——呃,後面這話是師父說的。他愛嘮叨,比我還能嘮叨,就是牛皮吹得太厲害,老說他以前縱橫江湖,打遍天下就只碰到過一個對手,不過他那個對手,後來遭難了——這事誰信誰傻啊。”
胖墩給火堆添了幾根柴,繼續道:“師父說,我們道人,達不必兼濟天下,那是儒生乾的事,窮也不必獨山其身,再窮,只要還有飯吃,就可以力所能及幫些需要幫的人啊,所以師父老是背病人上山,有時候也帶着我和師姐,去附近的村子行醫,他不收錢的,什麼時候把在山裡挖到的藥草送完了,就帶我們回去。他也不走遠,說什麼走的遠了,就走到江湖了,他好像不喜歡江湖,而且也幫不了太多人,我們道觀很窮的,還要靠人接濟。”
李曄略感新奇:“尊師還是這樣的人?”
“不着調吧?我和師姐都是這麼覺得的。”
衛小莊嘿嘿笑着,嘴裡說着師父的壞話,眼神卻分外溫暖,還有很多依戀,“我不知道這回下山要做什麼,師父可能跟師姐說了,但沒跟我說,我也不問,反正師姐去哪兒我去哪兒,等師姐什麼時候想回去了,或者找到了如意郎君,我就回去,嘿嘿。臨走的時候,師父跟我說,天下道觀有很多,但人心都壞了,他還是覺得,道人就該力所能及幫助一下附近的百姓,修士嘛,能力還是很大的,天下有那麼多道觀,要是每個道觀都那麼做,那不是沒有人遭罪了?這天下豈不是太平了一半?”
“對,一半,師父是這麼說的,另一半得靠朝廷和官府。天下有那麼多百姓,說到底都是想過安穩日子,爭權奪利幹什麼呢,對這世界沒有好處,道門的意義,就是幫助大家過安穩日子啊,這樣大家都好。可師父還說,現在世道也亂了,這一半一半都不成了,讓我跟着師姐行走江湖的時候,別忘記幫幫能夠幫助的人。師父把醫術都傳給了我,可是我學藝不精,我的頑疾我自己都沒轍,還是你治好的。話說你真的很厲害啊,你是不是也從道觀來的?你師父一定很厲害吧?肯定比我師父厲害多了。”
衛小莊絮絮叨叨,一口一個師父,李曄不由得也想起自己的師父,當然是穿越前那一世,他不自覺的露出笑容:“我師父的確很厲害,很厲害很厲害的那種,他跟你師父說過同樣的話,就是道門的意義那句話。”
“真的?”胖墩驚喜起來,大概是覺得,終於有人贊同師父的話了,是一件值得爲師父高興的事,“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師父雖然老得只剩下兩顆牙了,但對很多大事,還是很有見地的,就是太喜歡吹牛。”
道門存在了幾千年,不可能消失,現在也參與到了天下大爭的洪流,李曄不禁去想,如果他成就真龍大業了,該怎麼對待道門?
簸萁山沒有多高,太高了揹人上山會很麻煩,道觀也不大,大了住的人就多,人多就是非多,老的只剩下兩顆牙,穿着遍佈補丁道袍的褐皮老道,在大門前,負手擡頭望着道觀的名字,覺得這樣的道觀真是稱心如意到了極點。
道觀雖然很小,但存在了不知道多久,斑駁的牆體與脫落的紅漆,證明着歲月曾在這裡流逝了很久,道觀的名字三個字,但已經無法辨認,看字體竟然都不是隸書,而是形似小篆。
青石板石階已經被磨平,看着有些油光鋥亮的意思,縫隙裡生出綠油油的苔蘚,老道從石階上一步步退下,彎腰拔掉那些苔蘚,他的動作不快不慢,就跟走路一樣平常。
拔完了小草,褐皮老道直起身子,像模像樣錘了捶後腰,忽然想起,那兩個每回看見他這幅模樣,都會過來攙扶着表示關切的弟子,此時已經不在道觀裡了,只得悻悻鬆了手。
道觀前有幾百步臺階,延伸向林子,分成好幾段,老道站在石階平臺上,望着山中清晨的薄霧,靜立了許久,忽然露出一個爲老不尊的笑容,略有些孩子氣的得意:“徒兒們哪,你們下了山,就不要想着儘快回來了。”
他忽的一甩衣袖,氣質陡然變得威厲,字字鏗鏘:“亂世將至,黎民不安,這天下不太平,道人怎能上山?”
氣衝斗牛!
......
沒過多久,旁邊林子裡蚯蚓般的山道上,走出來一個身着短褂,揹負獵弓,腰掛柴刀,提着一個酒囊,抱着半捧野菜的精壯漢子,隔着老遠就對老道招呼道:“道長,我來看你了!”
看到漢子手裡的酒囊和野菜,老道頓時眼前一亮,身子前傾,嘴饞的口水都要流出來,連忙一溜煙兒跑了過去,接過酒囊,打開蓋子陶醉的嗅了一口,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哎呀等了你好久了,你怎麼纔來?”
這模樣,哪還有方纔威重天地的氣象?
獵戶哈哈大笑:“道長怕不是等了我好久,是在等好酒吧?”
“都一樣,都一樣。”老道嘿嘿而笑,連忙拉着漢子進門。
蘇娥眉終於從馬車後面挪了出來,微微低着頭,羞羞答答的看了李曄和衛小莊一眼,見兩人神色如常,並沒有盯着她猛瞧和笑話,暗暗鬆了口氣,輕咳兩聲擡起頭,一副很自然的模樣,走到了火堆前坐下。
李曄笑道:“略顯寬大,不過無妨,到了青州城可以換。”
蘇娥眉擡頭看了李曄一眼,意味難言,輕輕開口道:“寬大一些也無妨,穿着挺好的,反正款式簡單,也看不出個男女來,不必換了。”
如果是道袍,款式是分不出男女,可青州城有幾個穿長袍的女子?
她這話說得輕巧隨意,實則帶着一絲窘迫,畢竟換衣服是要錢的,他們真的沒什麼錢了。而且蘇娥眉也知道,青州城那種大地方,衣裳肯定都貴得很。
李曄沒打算深究這個話題。三人在火堆前坐到天明,這才繼續趕路。好在大家都是修爲不低的修士,不在意這點休息時間。
衛小莊能活動了,不用再坐馬車,蘇娥眉也沒有要嘗試一下的想法,李曄又不好一個人坐在馬車上,乾脆就也沒坐,提着繮繩就讓馬車在後面跟着。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看到他們這副模樣,一個個都投來驚訝的目光,不時傳出一兩聲調笑。
蘇娥眉輕咳兩聲,回頭對李曄道:“等到了青州城,將這馬車賣掉,公子衣裳的錢就可以補給你了。”
李曄也算摸清了蘇娥眉的性子,這妮子就不願麻煩人家,老覺得她欠自己的,索性點頭同意。
“你們到青州城要去找的那個人家,只怕不簡單,而且難處肯定也不小。”李曄忽然道,“昨夜的刺殺,明顯是奔着你們來的,一般人不可能出動練氣中段的修士,而且對方能在你們抵達青州城前,就探知你們的行蹤,更是不容小覷。”
蘇娥眉和衛小莊相視一眼,彼此面容都有些肅然,李曄說的是事實。然而在下山之前,師父並沒有明確交代過太多,就好像這件事,原本很簡單一樣,兩人只需要過來,就能順手解決,而現在,情況明顯發生了變化。
“你們要去找的人家,姓甚名誰?”李曄問道。
“青州崔家。”蘇娥眉道,“師父說,到了青州城,一問便知......好像是個大族。”
李曄微怔,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青州崔家,青州四大家之一,也是士族世家。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峴的妻子,也就是李曄這一世的生母,就出自青州崔家。
當年崔氏嫁給李峴,是宗室極爲反對的一件事,理由是崔氏出身低賤,不配嫁入宗室。畢竟宗室那批人,看重的是河隴貴族。奈何李峴修爲高絕,當時又如日中天,這件事連先帝宣宗也沒說什麼,所以事情就那麼成了。
但李峴娶了崔氏之後,很爲宗室所不喜,所到宗室輕蔑和排擠,也是不爭的事實。當年李冠書李曜父子,之所以敢謀取李曄的安王爵位,就有李曄生母出身不好的原因。
後來崔氏生下這一世的李曄,沒過幾年就病故了,從那時起,崔家便覺得,是李峴沒有照顧好崔氏,讓她在長安受了委屈,生活艱難,這才早夭,所以對李峴也很有意見,加上其它各種原因,來往漸少,直到八公山之役,李峴跟崔家的關係,都很僵硬疏冷。
“對了,李兄到青州來,所爲何事啊?”衛小莊問道。
李曄笑了笑,隨意道:“遊歷至此而已。”
衛小莊哦了一聲,點點頭,忽然又眼前一亮:“李兄幫了我們好幾回,我們一直沒有機會感謝,崔家跟師父還有些交情,不如李兄跟我們一起去崔家,也好招待李兄一番。”
李曄悠悠道:“崔家不嫌叨擾就好。”
“不會不會,崔家跟師父交情好着呢,而且我們這回是去幫他們的,他們肯定會好好招呼我們!”衛小莊沒心沒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