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策之議的第二日,於不辭纔來彙報蘇木買賣之事。原來他做事謹慎,雖然是事後贖買,但仍然想方設法把價錢砍到最低,所以才花了這麼長的時間。當他把買蘇木的賬目交給東門慶時,再一次看見那麼大的一個數字,臉上的神色顯得極爲痛心,便如被割了一塊肉一般。東門慶卻眉頭也不皺一下,心想這筆錢雖然不小,但與陸海策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這陸海策非同小可,他雖心裡有底,卻也不能隨便與人說,楊致忠、於不辭等不知因由,只道當家被這“老騙子”蠱惑了,對沒來由花這麼大一筆錢來養這麼個閒人都很有意見,眼神中的鄙夷,嘴角邊的冷諷,竟是毫不掩飾!
戴天籌是何等人?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他心知慶華祥的這些重臣是將他看作一個佞幸了,這樣下去就算有東門慶撐腰,他在慶華祥內部的日子也不好過。但戴天籌也不慌,等於不辭彙報完贖買蘇木之事後,才問他那艘船接手了沒有。
於不辭冷笑道:“船是接手了,可人家已經把所有能搬走的東西全搬走了!什麼也沒留下!”這意思很明顯,就是說船上就算藏着什麼寶貨,這會子也統統不在了。
戴天籌又問:“壓艙石也搬走了?”
於不辭一呆,道:“壓艙石?誰會去搬壓艙石!”
戴天籌一笑,對東門慶道:“慶官,派個得力的人,去將那幾塊壓艙石搬來。前日多虧你替我解圍,今日我送你一份禮物,也算是禮尚往來。”
衆人一聽,便都猜那壓艙石有古怪,東門慶這時對戴天籌已十分服膺,當下派了李成泰、趙承武兩人帶了人馬,去將壓艙石搬了回來。於不辭辦事認真,只要是屬於慶華祥的財產他是錙銖必較!那日與達維希交接完畢就將那艘舊船拖到雙鯉船隊之中。李成泰等到達之後,發現壓艙石共有五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卸下了就往別墅搬。從碼頭到東門慶的別墅有好長一段路程,中間還必須經過鬧市,這五塊大石頭又太重,李成泰便去弄了五駕大板車來拉。但別墅羣位於山腳,其間有一段路程板車沒法走,李成泰只好去尋了幾十支扁擔、十來條粗繩,將這五塊壓艙石硬扛了上去,直到東門慶的別墅前。光是這搬石頭的功夫,就累壞了不少人。
雙嶼的商人自前日起已對王慶幫戴天籌還錢一事議論紛紛,到今日大部分人已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姓戴的是個老騙子,姓王的是個冤大頭!今日忽又見慶華祥的人搬着五塊偌大的壓艙石招搖過市,更是無人不感新奇,都說:“自從出了那姓戴的怪人之後,雙嶼就怪事不斷!”
五塊壓艙石到達時,東門慶的別墅前已圍滿了人,大多數人是來看熱鬧,也有不少人認爲其中必有文章,要瞧個究竟。
東門慶與戴天籌在屋內聽說壓艙石已經運到,一起出來,李成泰因問:“總舶主,要不然驅散人羣?或者把石頭搬到屋裡去?”東門慶回顧戴天籌,戴天籌笑道:“不用。”
他走上前將那五塊壓艙石打量了一圈,便指着其中兩塊道:“這兩塊扔了,只留其它三塊便是。”
負責搬運的伙伕聽了心裡直咒罵,心想既然不要,你也不早說!但見當家東門慶在,怨言便不敢出口,只得照辦!
這時圍觀的人羣外有人叫道:“開石的大師傅到了!”便見楊致忠領着兩個老頭進來,便有商人認出是雙嶼最頂尖的剖璞師傅,幾個做翡翠買賣的人驚道:“出大事了!這三塊石頭裡,只怕還真藏着寶呢!”
一時間人羣嗡嗡,各有揣度猜測。
戴天籌讓東門慶派兩隊火槍手、一隊刀客守在周圍,圍觀者見了刀槍,都嚇得退後了幾步,心中的驚疑不免又加深了幾分。戴天籌這才指着那三塊壓艙石對那兩個開璞的大師傅道:“兩位,請吧。”
那兩個大師傅將三塊大石看了看,一開始有些輕蔑,但再看一看,又有些遲疑,看了有小半個時辰,兩人交頭接耳了半晌,都來對戴天籌道:“我們不敢動手!”
戴天籌伸出三個指頭,道:“開成了,三千兩白銀。”
人羣聽見,又是嘩的一聲,齊齊驚呼。兩個大師傅對望了一眼,吞了一口口水,都道:“實是怕出差錯。”
戴天籌問:“那你們是接還是不接?”
其中一個大師傅一咬牙,道:“我接!”
另一個搖了搖頭,道:“告辭。”
戴天籌亦不挽留,卻與那打算接手的師父聊了起來,探討這三塊“壓艙石”該如何開。講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完,然後便跟東門慶道:“慶官,咱們進去吧。”
東門慶道:“我想在這裡見識見識。”
戴天籌笑道:“咱們在這裡,人家幹起活來不自在,只怕反而要誤事。走,咱們喝酒去。”
東門慶笑道:“也好。”
見他二人進去,楊致忠對於不辭道:“這三塊石頭裡若真有寶,我就服他!”
這番剖璞取寶的功夫,非三言兩語所能盡,亦非一時半刻所能成。圍觀的人只是要看熱鬧,大多數人耐不住性子看細功夫,不多時便散去了大半。若換了個小家子氣的人,這會子多半要在開璞時跟前跟後,東門慶與戴天籌卻毫不理會。直到這日外頭傳來了驚呼,戴天籌笑道:“怕是出來了。”
沒多久便見楊致忠領着那位大師傅進門,大師傅手中抱着一塊還沾着石屑土灰的翡翠,滿臉的興奮,叫道:“成了!成了!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啊!”
東門慶命取過來,因此寶尚未琢磨,東門慶又非此中行家,因此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塊頭不小而已。戴天籌接過,瞧了兩眼,讚道:“不錯。”
“什麼不錯!”那大師傅叫道:“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啊!”
戴天籌笑道:“這不才開了一塊嘛,另外兩塊呢?”
大師傅道:“我不敢動得太急,功夫都是一點一點做。另外兩塊,明天就出來了。應該也有寶!”
戴天籌道:“不用着急,慢慢來。就算只有這一塊,也足以印證我的眼光了。”
因開出一塊寶貝,島上的人聽說又都跑來看熱鬧,將開璞的場地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第二塊翡翠取出之時,全場雷動,連王直在數重屋內都聽到了。
這兩抱翡翠,第一塊爲滿綠,第二塊爲紫羅蘭,種好,水頭好,顏色也正,雖未雕琢,但行家望見都已許爲無價了!
到了傍晚,第三塊也開出來了,這回卻令**失所望,原來這第三塊璞質鬆色散,尚未長成。
戴天籌聞勝不出,及聞敗才走了出來,看了又看,對東門慶嘆道:“三中其二,我的功夫,究竟還欠缺了一點。”
那大師傅在旁道:“先生,你有這等眼光已經是天下罕有了!你要了入了我們這行,那我們就都不用幹了,回家抱孩子去!”
戴天籌哈哈大笑,道:“璞看差了不要緊,只要我看人的眼光沒出差錯就行!”
那大師傅可不管他看人看璞,又湊近了道:“先生,這兩塊大寶已呈上了,這些碎料能否賣給我?”
戴天籌問:“你能出多少?”
那大師傅想了想道:“我那三千兩工錢不要了,另加白銀一千兩。”
戴天籌還沒回答,人羣中一個人尖叫道:“不要聽他的!鄧老二他在欺人!”
衆人轉頭望去,卻是當初不敢接手的那個開璞師傅,鄧老二被他一說,臉憋得有些紅了,東門慶見了心想:“這個鄧老二倒也老實。想必這些碎料也不止四千兩!”
戴天籌卻道:“承你手工好,才幫我完美無缺地取出這兩件寶物來。若換了別人,哪怕只是蹭破了些許,這寶物也得掉三成價。一千兩白銀不用加了,這滿地的料子,都歸你了。”
鄧老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先生沒哄我?”
戴天籌笑着問東門慶:“慶官,你說如何?”
東門慶笑道:“有功當賞,幫咱們做事的人,總會得到好處的。”
當初不敢接手的那個開璞師父在人羣中聽見,眼睛登時佈滿了血絲,捶胸頓足,嫉恨欲死。跟着另外一個方向上也傳來了哭聲,衆人定眼一看,卻是萬里迢迢將這幾塊壓艙石從緬甸運到雙嶼的達維希,那個開璞師父見到了達維希,心裡反而好過了些,因爲達維希的損失比他大十倍!
戴天籌見達維希如此,嘆道:“老朋友,我原說我會把錢還給你的,可惜你不信。”
達維希哇的一聲,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叫道:“你當初又不跟我說這兩塊壓艙石是寶貝!”
戴天籌聽他還說這樣的話,長嘆一聲,連連搖頭。達維希又悔又恨,終於轉頭狂奔而去。
他兒子烏姆魯本要去追,但腳下停了停,忽然回過身來跪倒在戴天籌面前,連連磕頭。戴天籌問:“怎麼?”
烏姆魯口才不佳,一時說不出話來,戴天籌問:“你是要替你父親向我道歉麼?”烏姆魯連點了三下頭,又說:“我也不該懷疑你。”戴天籌喜道:“孺子可教!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我不怪他,仍當他是朋友。”烏姆魯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追他父親去了。
東門慶對戴天籌道:“先生,咱們回去吧,你來教教我怎麼看石頭。”
李成泰等都湊過來道:“是啊是啊,先生傳授我們幾招吧。”
戴天籌指着李成泰道:“不懷疑我是老騙子了麼?”
李成泰道:“您老要是騙子,我可真希望能被你騙上幾回呢!”
戴天籌哈哈大笑,道:“寶石有如良才,可遇不可求!我在緬甸碰上這幾塊石頭,是我的運氣,別人不知道是寶貝而我知道,這就是我的眼光!”
李成泰嘆道:“可惜我們既沒有先生的眼光,也沒有先生的運氣!”
戴天籌道:“寶石易得,明主難求!很多人分明是已經遇上了卻不自知,擁有了卻不知珍惜,等到事後悔恨,又有何益?成泰,你其實已經身在寶山之中了,知道不?”
不但李成泰,就是楊致忠、於不辭、李榮久,慶華祥在場所有人聽見這番話都忍不住朝東門慶望了一眼,若有所思,李成泰躬身道:“先生,我知道了,我會珍惜的。”
這段日子慶華祥頗遇挫折,商號內部的士氣也受打擊,但戴天籌說了這句話之後,衆人看東門慶的眼光也顯得不一樣了。東門慶察覺之後大悅,心想:“戴先生送給我的這份禮物,可遠勝那兩抱翡翠了!”因道:“那兩塊翡翠雖然珍貴,可比起你們這些日子對我不離不棄的信任,又不算什麼了。”
衆人一聽,猶如九夏飲冰水,三冬抱暖爐,個個笑逐顏開,楊致忠、於不辭等都道:“我們能跟隨總舶主,更是我們的福分!”
楊致忠、於不辭又分別上前向戴天籌行禮,一是致以歉意,二是表示敬意。戴天籌道:“不必如此。咱們以後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又道:“我性情疏闊,幹不了實事,只會動動嘴皮子,這份事業,主要還是得依靠諸位。”
衆人見他謙遜,更生好感,東門慶道:“今日大喜,不爲得了那兩塊翡翠,而爲咱們慶華祥士氣大振,人心大齊!”正要下令設宴擺酒,上下同歡,忽然王直那邊派了人來,邀東門慶與戴天籌過府一敘。
東門慶問:“王叔叔何故見召?”來人卻說不知。
戴天籌微笑道:“五峰多半是要替慶官你賀賀得寶之喜。”
東門慶一笑,便對來人道:“王叔叔見召,不敢怠慢。待我與戴先生入內更衣過便來。”
——————十年盤點那邊,請大家繼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