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衆得了大批財物後,林國顯讓沈門帶足錢往牛家浦取船,許朝光讓曹固安先回南澳向許棟報捷,船隊主力則前往大小甘島,許朝光停駐在大甘島,林國顯停駐在小甘島,分別整頓。
林國顯做事是多管齊下,這段時間的主要注意力雖然集中在饒平,但也有派遣屬下前往澎湖探訪,知道澎湖眼下有七個盜窟,星散漁民無數,一聽說林國顯要來,便有三個寨子立馬錶示願意投誠,另外四個寨子卻還在觀望。饒平之事成功以後,林國顯又派人到澎湖傳話,並將饒平的消息告知——他現在還需要休養生息,所以希望澎湖能不戰而定!他的算盤沒有落空,沒多久澎湖那邊就有了迴音,那四個還在觀望的寨子中又有兩個表示願意歸順,原本已表示投誠的三個寨子中,甚至有兩個寨子的寨主親自駕船越過大員海峽來參見林國顯,這兩個寨主來了之後,林國顯便盡知澎湖七寨的虛實了。
東門慶召集衆心腹屬下,道:“如今林伯伯已經度過了難關,要到澎湖那邊去看來也不用費什麼功夫。我們接下來當何去何從,你們可有想法?”
周大富道:“當然是找個由頭,轉投上寨!下寨那邊許棟太苛刻,我們在他那裡除非是造反,否則出不了頭。”
陳百夫也道:“不錯!澎湖的基業雖然是草創,但我們在下寨是有嫌疑的人,在上寨卻是大功臣,做什麼事情,都會比較方便。”
沈偉也道:“周兄陳兄說得好,而且林寨主對我們也比較好,對王公子更是沒話說!我們在下寨這也得防,那也得防,幹什麼事情都偷偷摸摸的。但要是在上寨,就是寨主繼承人的位子也可以爭一爭!”
東門慶一笑,又問卡瓦拉,卡瓦拉說沒什麼意見,他想了一想,又問楊致忠道:“楊叔叔,你的意思呢?”經過了這麼多事,他和楊致忠之間已經建立了一定程度的相互信任。
楊致忠看看周大富、陳百夫,又看看沈偉、卡瓦拉,搖了搖頭道:“老頭子沒什麼想法,不過我老了,容易得思鄉病,當初王公子答應過我說如果方便,會幫老頭子回鄉。現在不知方不方便?”
言下之意竟是要離開,周大富等一陣詫異之後,看看他鬢邊的白髮,便覺得他志氣早已消磨,不感奇怪了,又覺得這樣一個老貨離開了也沒什麼可惜的,東門慶卻笑了起來道:“楊叔叔這會說要走,怕不是因爲思鄉病,而是擔心我跟去澎湖會有隱憂,對吧?”
楊致忠嘿了一聲,不開口,衆人忙問有什麼隱憂,東門慶道:“林伯伯雖然準備去澎湖,但他畢竟是在南澳有極深根基的人,將來澎湖和南澳的關係定然是糾結不清。我當初和許朝光說,一有機會我就會走,如果我現在決定留在上寨,他或許會有什麼想法,這是一個隱憂。南澳衆的人員,十有**都是潮人,我是閩人,若是留在上寨,確如沈偉所說,便是寨主繼承人的位子也可以爭一爭——可是我以一個閩人入駐潮人之寨,下面的人會不會服氣呢?只怕難說,這是第二個隱憂。我許朝光、林伯伯的關係,若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大家都好,但要是靠得太近,只怕日子久了會鬧出不愉快來。”
陳百夫問道:“那王公子的意思是?”
東門慶道:“做強盜打劫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如果有機會我想北上做點買賣,就是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跟我走?”
陳百夫周大富等一聽忙道:“當然願意!”卡瓦拉也道:“我們本來就是這打算,可惜就是沒船沒貨。”
楊致忠卻忽然道:“船和貨,估計問題不大。”
東門慶笑道:“船和貨問題不大,但我不大會做生意,這個問題可就大了!”
楊致忠微微一笑,道:“這個不難的,如果王公子不嫌棄,老朽可以跟在旁邊幫忙打個下手,以王公子這等聰明才智,一學就會。”
東門慶喜道:“我就等着楊叔叔這句話呢!”
楊致忠又問道:“不過你這次北上,是要代表上寨出去做買賣,還是單幹?”
東門慶道:“當然是單幹!”
楊致忠道:“如果我們代表上寨北上做買賣,那麼我們得到的船和貨都會比較多,若是單幹,那我們的本錢只怕會有些拮据。做生意起頭最難!若是本錢不夠滾不起來就麻煩了。”
東門慶道:“這次饒平之行,石下倉我分到了一成,縣庫我分到了兩成,就算折些扣些,再買條舊船,準備些糧食,剩下的應該夠我們到日本走一趟。雖然一開始本錢少些,但我們自己單幹不用受人制肘,賺到多少錢都是自己的!”
楊致忠道:“可是林國顯讓麼?”
東門慶笑道:“我要單幹,林伯伯或許在兩可之間,但我要是代表上寨出去做買賣,朝光反而不讓了!”
楊致忠聽了笑道:“不錯不錯!是我老糊塗了!”
對東門慶最後一句話,周大富隱隱猜到了其中的關竅,水蛇蔡牛蛙等卻完全聽不明白,楊致忠便解釋道:“王公子的手段能耐,經過這幾件事許朝光他們應該都知道了。若有一筆大本錢讓王公子北上做生意,成功的機會很大!王公子若是替上寨賺了筆大錢回來,那對上寨、下寨眼前的勢力格局會造成很大的衝擊!而且若王公子留在上寨,對下寨來說也不見得是好事。所謂分則力弱,許朝光應該會傾向於讓王公子脫離上寨,王公子失去了勢力依憑,上寨也少了一位能人,這樣一來王公子對他、上寨對下寨的威脅都會小得多。”
周大富道:“所以王公子若提出要北上單幹,許朝光反而會支持。”
“不錯。”東門慶道:“不過在此之前,我更希望得到另一個人的支持!”
他與屬下開完了會議後,便來尋吳平,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就道:“這次澎湖之役對林叔叔來說沒什麼難處,與其說是遠征,毋寧說是遷徙,我跟着去也沒什麼作用,所以我想就不去澎湖了。如果林伯伯不反對,我想弄條船,辦些貨,北上做生意去!”
吳平哦了一聲,便問道:“你想幫上寨做生意生息,還是自己要單幹?”
東門慶道:“單幹。”又道:“你能不能過來幫我?”
吳平想了想道:“我去探探他的口風,如果他不反對,我便過來幫你兩年。”
東門慶大喜道:“行!”回來和楊致忠等說了,衆人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都服吳平機警悍勇,聽說他願意加盟都感到信心倍增,周大富卻道:“過來就過來,爲什麼卻說來幫我們‘兩年’……”
“嘿!”東門慶道:“那是吳平對林伯伯有情有義,我對上寨也不是沒有香火之情!他的心思我理解,不過兩年之後事情會變成什麼樣,誰知道呢?”
他交代了一番之後,又去小甘島尋許朝光,跟他透露自己想北上,許朝光嘆道:“你就這樣北上?那我姐姐怎麼辦?”
東門慶聽他提起張月娥心裡不禁一陣黯然,嘆道:“那也沒辦法,我要是回南澳,萬一被許寨主盯上,再要出來就難了!你姐姐那裡就得勞煩你先照顧着,等我在北邊站穩了腳跟,馬上派人來接她!”
許朝光道:“那好吧。你要北上,需要我幫什麼忙不?”
東門慶道:“不用。”
許朝光笑道:“你不必跟我客氣,有什麼需要就開口,怎麼說你也是我姐夫。”
東門慶笑了笑,道:“如果我說要向你借錢,你就能借我麼?你現在在外邊,手裡的權力雖然不小,但賬目上的事情還是要經過許寨主的。沒他同意,你能動多少錢?”
許朝光這段日子來指揮着偌大的船隊,與林國顯平起平坐,煞是威風,但聽了這句話後卻不免豪氣大泄,心道:“說到底,我仍然不是真正的南澳之主!”
東門慶看在眼裡,忙道:“不過還真有一件事情得你幫幫忙,別人誰也幫不上手。”許朝光便問什麼事情,東門慶道:“我怕林伯伯不同意,所以……”
許朝光一聽笑道:“這個你不必擔心,回頭你要跟他說的時候讓我在場,我保證不讓他有拒絕你的機會!”
兩人正說着,下屬來報小甘島那邊來催東門慶回去,許朝光道:“無端端催你回去幹什麼?別是那老傢伙已經看破了你的意圖。”東門慶便問是誰的人來催,下屬說是吳平的人,東門慶一聽道:“林伯伯也不用猜了,吳平多半已經幫我說了。”
東門慶料的沒錯,吳平在他走後就來尋林國顯,告訴他東門慶準備北上單幹,沈門才從牛家浦趕回來,聽了微感不悅,林國顯卻似乎沒感到意外,哦了一聲,道:“他準備什麼時候走?”
吳平道:“還沒定,總得和叔叔商量過再說——如果叔叔答應的話。”
沈門道:“寨主,你不會真答應他吧?”
林國顯看向沈門,道:“你反對?”
沈門道:“這次得寨主主持,他竟得了石下倉一成的錢糧和縣庫兩成的紅貨!就個人所得來說,南澳上下沒第二個人比得上他!他拿到了好處後卻就想走,這人品未免有些問題!”
“話不能這麼說。”林國顯道:“若是沒有他,我們現在多半還在南澳和許棟耗着,說不定已經被許棟滅了。至於饒平的事,若不是他我們只怕也辦不成!他雖然沒有勢力,但論到功勞,分到這些當之無愧。”
沈門道:“可是他就這麼走了,總讓人……覺得不快!”
林國顯反問道:“那你覺得他該留下?他如果留下,我該給他什麼職位?總管?財副?還是副寨主?”
沈門一聽不由得默然。
林國顯道:“其實他如果要留下,我反而要頭疼呢!咱們寨子現在還比較虛弱,但傳承又深,像他和張璉這樣的人進來,我還真不知道該給他們什麼樣的位置!位置低了配不起他們的能耐,位置高了,寨裡的老臣子又要有意見。”
沈門道:“那寨主是準備答應他了?”
“當然要答應!”林國顯道:“我不但要答應他!還要給他送一份大禮!”對吳平道:“你去讓他來見我!”見吳平躑躅不動,問:“怎麼?”
吳平猶豫了好一會,才下定決心道:“叔叔,你說過,澎湖這邊拿下不難,難的是開荒立寨,樹起一片基業來。這等事情,我不擅長。而王慶那邊卻正需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去給他護航。所以如果叔叔不反對的話,我想去幫他兩年。”
林國顯這回卻是呆住了,沈門要說話,卻被他揮手止住,他垂頭凝思了半晌,才道:“好。我答應你。”吳平鬆了一口氣,林國顯又道:“你一個人過去也沒意思,回頭到船上說說吧,若有人肯跟你走,也可以去。不過不要超過五十個人。”
吳平聽到這話不是歡喜,反而有些不安,道:“叔叔,這……我一個人過去幫他,是成全了朋友間的義氣,但要是帶着人過去……”
“不計較這些了,不計較這些了……”林國顯搖頭道:“我一把年紀了,比許棟還大十幾歲!現在還撐着,爲的也是不想跟了我幾十年的兄弟餓死!至於說要有什麼大作爲卻有些渺茫了。但你們年輕人卻不該這樣。現在北面風起雲涌,正是男子漢大展拳腳的好機會!所以我覺得你的選擇是對的。”
吳平聽得有些哽咽了,叫道:“叔叔……”
“別這樣!”林國顯拍拍他的肩膀,道:“咱們是親人,不必說什麼見外的話。至於王慶那邊,其實我也是有意市恩與他,因爲我看好他!我老了,自己沒什麼需要求他的,不過卻希望他將來若有得勢的一天,能照顧照顧我們的族人,嘿嘿,說到底,我現在對他好也是出於一片私心啊!”
當東門慶聽吳平說林國顯肯放自己走時是鬆了一口氣,但聽說林國顯連吳平也肯放行不由得喜出望外,等聽說林國顯許吳平帶些得力的人手過來心裡不禁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先跑去和許朝光密談實在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這一切都不夠他看見那艘新船上飄揚着的慶字旗時來得震撼!
底尖面闊、頭昂尾聳,柁樓高矗,護板如牆——正是他和林國顯初到牛家浦時看見的兩艘大福船之一!帆是新的,櫓是新的,舵是新的,漆是新的,甚至連聞起來的味道,都是新的!
看着那張大旗上的“慶”字,水蛇蔡和牛蛙已忍不住跳了起來,陳百夫周大富等都射出了熱切的眼光,就連楊致忠眼中也露出意外與驚喜。東門慶更是激動莫名——甚至眶中竟有些溼了,他在岸上將這艘大船左看右看,又跑到船上去踩,去跳,呢喃着道:“這是我的船了?我有船了?”他此刻的感覺,就像一個書生確定自己中了狀元,就像一個武士剛剛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城池。這一刻在他入海之後就一直期盼着,此刻卻來得有些突然,以至於他心中產生一種虛幻的感覺。
“王兄弟,王兄弟!”吳平在旁邊叫道,東門慶回過神來,才聽他道:“叔叔還在下面呢。”
東門慶啊了一聲,趕緊上岸,朝着林國顯深深一拜,林國顯趕緊扶住,道:“王兄弟這是做什麼!”東門慶指着大船道:“伯伯給了我根本,請受侄兒一拜!”
林國顯哈哈大笑道:“船算什麼根本!”指了指東門慶的衆屬下,道:“他們,纔是你的根本!”
東門慶嗯了一聲,道:“伯伯說的沒錯!若沒有他們,我便沒有今日,更沒有明日!不過若不是伯伯今日成全,我們這幫人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在海上找到立足之地!”
林國顯道:“立足之地,也不在於一艘船,兩艘船,一個島,兩個島。”
東門慶哦了一聲,斂容肅立道:“請伯伯指點。”
“我指點不了你什麼。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林國顯道:“想我小尾老,在這片海域上也是從來不服人的,甚至就算是大用,他沒死的時候,我也不是特別服他!不過那年我北上見到一個人,跟他說過一席話後,從此就服了他,自覺他在一日,我便很難與他爭鋒。”
東門慶聽得心裡一動,忙問:“不知能讓伯伯心服的這人是誰?他又說了什麼樣的話?”
林國顯沒回答說是誰,卻道:“他說的話,其實你也曾說過的。”
東門慶奇道:“我曾經說過?”
“嗯。”林國顯道:“你忘了麼?當初你來遊說我和朝光合作的時候,不曾說過:‘我們最大的對手,不是許棟,而是北面的朝廷!’又說:‘番鬼我們還能獨力應付,但對朝廷,若不團結卻無論如何打不開那扇大門!’你又說:‘今後東海南洋之天下,必是有容乃大者之天下!’——這些你都忘了麼?”
“沒忘!”東門慶道:“不過我沒想到伯伯居然還記得這些話。”
“我怎麼會忘記?”林國顯道:“像這種話,並不是常常能聽到的。北面那個人,也曾和我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他的話卻比你講的還要透徹得多,所以我當時就服了他。因爲我覺得我將來就算財力、人力能趕上他,這胸襟與眼界卻早就輸了。嘿嘿,其實若是胸襟眼界及不上對方,我又怎麼可能聚攏起勝過他的財力、人力?也就是見過他之後我才明白,一個人在海上要有立足之地,不在於一艘船,兩艘船,一個島,兩個島,而在於他有沒有想法,有沒有道義!有想法,才知道事情該怎麼做!有道義,纔會有人跟隨他!”說到這裡他直視東門慶,道:“你能走到今天,又有這麼些弟兄願意跟着你,不正因爲你早就有了立足之地了麼?”
東門慶聽得出神,良久才道:“伯伯說的是,侄兒受教了。”
林國顯道:“現在你想我告訴你北面那個人是誰麼?”
“不用了。”東門慶道:“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的話,那麼或遲或早,我們總會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