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姑爺來了!”
小紅偷偷叫了一句,然後便和許夫人多到後面去了。過了一會,東門慶進門,許夫人在後面掀開布帷一角偷看,見東門慶臉上竟有少許不安,心中大喜,將布帷輕輕放下,帶小紅從後面走了。
夫妻倆久別重逢,張月娥方纔脫困,東門慶按理說應該安慰她,但他重婚不久,心中有愧,一時不好開口,張月娥本應該起而大鬧,但聽了許夫人的話後卻忍了下來——開始是忍,後來看看東門慶經過一年多的風風雨雨,眉宇間頗見滄桑,心想:“他在外面,也不容易。”竟憐惜起來了,嘆了一聲,過來給他脫下外衣,換了便服,道:“海上的日子苦吧?”語氣竟是平靜得出奇,就如丈夫纔去串門回來。
東門慶這次是硬着頭皮來見髮妻,已做好被她打罵的心理準備,怎知張月娥竟沒鬧,暗中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還好。”摸摸她的肚皮,道:“孩子怎麼沒的?和許棟有關麼?”
張月娥一聽眼淚便忍不住往下掉,道:“和他倒沒關係,都是我不好……”
東門慶趕緊安慰道:“別哭了,想必是這崽子和你我沒緣分。反正我們都還年輕,再生就是了。”說着幫妻子抹眼淚。
張月娥點頭而已,問他餓了沒,東門慶說這次會議開得長,還沒吃東西,張月娥便到後面的小廚房煮了一鍋稀飯,端了一碟鹹菜鹹蛋,出來陪丈夫吃。兩人聊着些家常閒話,全沒一句要緊,張月娥忽道:“餘姚那個,好相處不?”
東門慶手中的調羹頓了一頓,道:“有些性子。”便又繼續喝粥。
張月娥道:“我不求別的,只盼你平安。但你也別爲了別的女人,就忘了我!”
“胡說什麼!”東門慶道:“咱們是一輩子的夫妻,現在是,老了也是,死了也是!”
張月娥臉上露出既欣然又傷感的神色來,有些哽咽,卻還是竭力保持平靜,道:“我知道。”見丈夫已經用完膳食,便收拾了碗筷,回來偎依在他懷裡。
東門慶撫摸着她的臉道:“這胎記好像淡了。”
提起這個,張月娥有些不太高興,道:“可惜遇到孃親晚了,敷藥不及時,這胎記去不盡。”
東門慶在她臉上胎記處輕輕吹着氣,說:“去不盡也好。我就愛你有這胎記,沒有了反而不習慣。”
這件屋子不大,但在夫妻二人的輕聲悄語卻充滿了溫暖,東門慶在澎湖一住就是半個月,每天晚上都竭盡所能,希望能讓張月娥再次懷孕。
半個月後夫妻作別,場景又如當日南澳離別之際,張月娥知道丈夫要去日本,先一日已到媽祖宮求了平安符,讓他貼身帶着,以保平安。
開船之前,東門慶忽將徐海喚來,表他功勞,升他爲副管帶,職位與李承泰相捋矣!
許夫人聽說此事後,笑容溢於顏面,小紅道:“那個徐海又不是咱們親戚,夫人你幹嘛替他高興?”
“我哪裡是替他高興!我是替月娥高興!”許夫人道:“女婿升了這徐海,說是功勞也沒錯,但依我看,更多的還是當着大家的面給你小姐的面子!好好好!這個女婿還算有良心,咱們以後的日子好過了!”她雖有個兒子在南澳,但因許棟的緣故,已決定依女兒女婿過日子了。
東門慶在澎湖的這段日子裡,衆部屬已經將船隻安排好了一支比從日本回來時大一倍的船隊!這次吳平從滿剌加回來,不僅帶回了滿船的香料,還帶回了七門佛朗機大炮,十二門小炮,火槍二百支,彈藥無算。香料準備到雙嶼賣了再購入生絲諸物,至於槍炮彈藥則在內部消化——在卡瓦拉布拉帕等的訓練下,此時慶華祥內部能熟練操槍者已達二百五十餘人,抽出其中善射者,亦足以組成兩支百人火槍隊了。
這次前往日本,人事安排與來時頗不相同。吳平、於不辭、安東尼、唐秀吉等仍然隨行。考慮到楊致忠年紀有些大了,東門慶也不讓他前往,而命他繼續經營內陸的入貨渠道,張維則繼續鞏固福建沿岸的近海接濟,不過中心則由月港移向石湖。
東門慶又讓東門康着手整理東門家和慶華祥商號在人脈與渠道上的對接,儘管東門霸還不肯原諒東門慶,但以當前的形勢論,東門家要想發展已不可能不駁接上慶華祥的勢力。實際上除了東門霸一人比較頑固之外,無論是東門度還是東門序都認爲兩者應該結合,東門度甚至已經明確告訴東門慶他願意進入慶華祥接受節制,只是此事東門霸始終不肯點頭,所以事情便有些阻滯,最後在東門度與東門序的努力下,雙方各退一步,由東門康來作爲中間樞紐,將東門一族的陸上勢力與海上勢力連接了起來。
除此之外,東門康還負責着與浙江謝家的聯繫工作。他本身也是一個秀才,論斯文勝東門慶多矣,論氣質亦更近一個書生,性子又夠柔順,且是東門慶的至親胞弟,由他代表東門慶去應付謝家正是合適得不能再合適的人選了。
雙鯉船隊先到石湖停了一停,一是送東門康、楊致忠、張維上岸,二是讓東門慶與謝素素道別。謝素素在石湖望眼欲穿,才盼到丈夫回來,原打算作長廝守,不料東門慶說只住一晚就走!謝素素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捨,嘟噥道:“這才成親多久,你就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拋下人家一個人孤零零的……”說着就伏案哭了起來。
東門慶才從張月娥處回來,半個月來習慣了張月娥的寬容,這時見謝素素使小性子,眉頭大皺,心道:“說到通情達理,素素可比月娥差多了!月娥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對我可也沒一句重話!更沒讓我心煩!”心又向澎湖那邊偏了偏。
謝素素哭了好一會,見東門慶也不來勸慰自己,忍不住罵道:“你……你沒良心!”
東門慶哼了一聲,道:“我不去日本做生意,怎麼維持這個家!又不是去玩,什麼叫沒良心!”
謝素素道:“不去日本難道這個家就維持不下去了?我們謝家從來沒人去過日本,還不照樣過得好好的!”
“無理取鬧!”東門慶別過頭去不管她,謝素素髮起嗔來,性子使得更狠了,開口閉口均以閣老派系、方伯嫡傳自居,東門慶最煩的就是謝家自居尊貴,怒道:“我知道你家出過個閣老,出過方伯,可你們也不用整天放在嘴上!哼!閣老方伯的子孫?嘿嘿!靠祖宗過日子的,算什麼好漢!你丈夫我靠自己闖出來的天下,那纔是真本事!”
謝素素這時尚未悟出丈夫所忌所惱爲何事,手指指着他不住地顫抖,叫道:“你……你……你忘恩負義!”她這句話,分明是內心深處仍以謝家肯招東門慶爲女婿爲一種恩惠,以自己肯嫁給東門慶爲一種俯就!
站在她的立場,這麼想倒也正常,但東門慶卻從不這麼想,聽到“忘恩負義”四字倏地站起,冷笑道:“我忘什麼恩?你謝家對我有什麼義?你謝家是很尊榮,可惜都是虛架子!哪比得上我東門慶有錢有勢來得實在!”一拂袖,全不管謝素素伏案大哭,竟然就走了!第二天已要出發,當晚竟也不回來休息!
謝素素被撂在那裡,整個人呆住,直到墨兒進來,她才又哭了起來,連罵東門慶沒良心!晚飯也不肯吃了,墨兒知道若不是東門慶來軟語相求她定不肯動筷了,就來尋姑爺,東門慶這時正和戴天籌楊致忠等議事,水蝦蔡和牛蛙守在門外,將她攔住,墨兒自以爲出自謝府,對牛蛙等從來不放在眼裡,見他們敢攔自己,不悅道:“我是來尋姑爺的!”
水蝦蔡道:“什麼姑爺,這裡只有當家,只有總舶主!沒什麼姑爺!快走快走!裡面正在議正事呢!”
墨兒叫道:“我們家小姐不肯吃飯了,你知道不?要是餓壞了我們家小姐,你擔當得起不!”
牛蛙笑了起來說:“她又沒病沒痛的,自己不肯吃飯,關我們什麼事?”又對水蝦蔡道:“這種千金小姐,就是嬌氣,哪有嫂子大方!”
墨兒雖然氣嘟嘟的,但心思靈巧,聞言問:“什麼嫂子?”
牛蛙道:“就是月娥嫂子……”忽被水蝦蔡打了一下,才趕緊住嘴。
墨兒還要問時,屋內東門慶喝道:“外頭什麼人再吵鬧?”墨兒趕緊叫道:“姑爺,是我,墨兒!小姐不肯吃飯了,你快去看看!”
東門慶在屋內怒道:“胡鬧!沒見我們正議正事麼!水蝦,把她趕走!”
水蝦蔡和牛蛙便來趕她,墨兒猶不肯走,一邊推開水蝦蔡牛蛙來趕自己的手,一邊叫道:“姑爺,姑爺……”
忽然房門打開,墨兒才一喜,但走出來的卻不是東門慶,而是徐海!他微露刀刃,輕喝道:“走!”
墨兒被他的煞氣嚇得一個哆嗦,哪裡還敢再說一句話來?趕緊走了。在餘姚時謝府上下對東門慶都十分傲慢,謝素素主僕二人也都受到了影響,以至沒弄明白這場聯姻中雙方真正的位置,直到徐海亮刀,墨兒纔有所醒悟。
她回到房裡後將事情跟謝素素說了,謝素素怒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他這麼待你,分明是沒將我放在眼裡!我這就去找他!”
墨兒趕緊牽住了她,道:“小姐,別去!”
謝素素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啊了一聲,道:“對!我幹嘛要去找他!我不去!我就在這裡等他來求我!他這次若不給我個說法,我就不吃飯了!”
墨兒經過了剛纔的事,想法都與之前大不同了,心道:“咱們這個姑爺好大的霸氣,小姐這樣做,未必行得通……”只是口中卻不敢說出來。
謝素素忍着飢餓,以氣惱填肚子,誰料東門慶根本就不去揣摩她的這些小家子心思,第二天一早直接前往碼頭,祭了媽祖後便揚帆出發,竟連個口信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