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東門慶責備自己殺人,徐海抗辯道:“我是搶刀,不是殺人!我見她一聲不吭,以爲挺老實的,就給她鬆綁,沒想到她一能動就搶過我的匕首自刎!”那匕首,還是東門慶送給徐海的,一直佩戴在身,他自己都沒用過。
東門慶一愕,那邊張慕景早已在搶救,幸好這個少女自幼養在深閨,手無縛雞之力,這兩天又總捱餓,力氣就更小了,雖然奮力摸到了徐海的匕首,自己割喉時卻傷得不深,而且她的自殺水平太過業餘,割喉也沒割對位置,只是弄出了一點血,根本不算重傷,這會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四肢如同癱瘓,實際上卻是飢餓加上心理脆弱所致,與頸項上的傷勢沒有很大的聯繫。
張慕景給她包紮過後,將她的身體情況跟東門慶說了,東門慶又罵徐海道:“雖然是**,但你就不能溫柔點麼!竟搞到人家自殺!”
徐海大感沒臉,佩雷拉也走了過來,看過傷勢,很不高興地說徐海糟蹋了他的貨物,脖子上多了這麼一條疤痕,他還怎麼拿去雙嶼賣?
東門慶瞧了那少女一眼,見她雖然灰塵掩面,但眼神中滿是求死之色,心道:“卻也是個貞烈的女子。”便生了幾分敬意,對佩雷拉道:“你這幾個俘虜,讓給我吧。”
佩雷拉看了他一眼,說:“王理事你要去拿贖金嗎?”他自己是有過這想法,只是綁票待贖這種事情比較複雜,佩雷拉的力量比較薄弱,對這一帶的環境又不熟,不敢耽擱太久,所以纔打消了念頭,只想到了雙嶼當作尋常人口賣了。
東門慶道:“我這次來浙江,不幹海盜的勾當!這女孩子很有勇氣,就衝着這一點,我想放她回家。”
佩雷拉哦了一聲,他並不是很相信東門慶會這麼好心,但他也不深究,說道:“你要這些人也可以,反正我這次搶到的東西,足夠抵償我的損失了。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東門慶問:“什麼條件?”
佩雷拉道:“你得派個認得道路的人,帶我們回雙嶼。”
東門慶一笑,心想原來你們迷路了,便滿口答應,佩雷拉道:“你可不能欺騙我們!”東門慶冷笑道:“欺騙?我王慶一句話出口,無論在大明還是在日本,都能換到真金白銀!”
佩雷拉也素聞這位王理事在海商、海盜中很有信譽,是東海最值得信賴的大人物之一,便不再說什麼。
第二日佩雷拉一夥先出發,東門慶派一個知道道路的下屬帶他們前往雙嶼。這時那五個女眷都已經被鬆了綁,三個老的正捧着破碗瑟瑟發抖地啜着粥,那個丫鬟正勸着她家小姐多少吃點,但那少女抱着膝蓋,縮成一團,不知是吃不下,還是不肯吃。
東門慶道:“你還是吃點吧,要不然待會走不了路。”
那丫鬟有些吃驚地問:“走路?要去哪裡?”
東門慶笑道:“當然是去餘姚啊。”
那少女這才擡頭望了他一眼,便又低下頭去,那丫鬟說:“你們居然還敢去餘姚?就不怕官府捉拿你們?”
東門慶聽這丫鬟竟懂得這些,說話也有條理,看來不蠢,心道:“不知小姐是否更聰明?”口中笑道:“我又不是強盜,怕官府幹什麼!”
那丫鬟道:“你們不是強盜?”
東門慶指着佩雷拉遠去的方向道:“那夥人纔是強盜。我們昨晚只是錯過了宿頭,不得已跟他們共處一夜罷了。”拍拍自己的行頭,道:“你看我這樣子,像個強盜麼?”
那丫鬟看他作書生打扮,長得又斯文俊秀,確實不像強盜,便問:“那……那你打算拿我們怎麼樣?”
東門慶道:“我和那夥強盜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想接入你們之間的事情。不過見你們家小姐如此貞烈,心中佩服,所以昨晚才與他們交涉,讓他們放人。你們放心吧,等到了餘姚,我自會派人送你們回家。”
那丫鬟聽到這裡喜道:“小姐!你聽到沒有!他願意送我們回家!”
那少女卻還不太肯相信的樣子,又擡起頭來,打量了東門慶一番,她打量東門慶時,東門慶也打量着她,昨晚局勢混亂,也沒細看她的容顏,這時離得近了,多看了兩眼,便覺這個少女的五官都甚端正,料來不醜,只是披頭散髮、滿臉灰土,便看不出有多漂亮。他是泉州風月場的班頭,看女人時眼神與尋常人不同,一對眸子亮得讓那少女發慌,趕緊低了頭,跟她的丫鬟耳語了幾句。
那丫鬟便道:“這位公子,若你真能送我們回府,我家老爺必有重謝。”
東門慶笑道:“重謝就不用了,我不圖這個。不過你們住在哪裡,卻得和我說說。”
那丫鬟道:“公子到了餘姚,只需尋着萬安橋,打聽‘大方伯第’,便能找到了。滿餘姚的人都知道的。”
佩雷拉對中國士林的情況瞭解不深,對於欠他債的人,來來去去只說“謝老爺”三字,餘姚一帶姓謝的極多,東門慶也不放在心上,這時聽到“大方伯第”四字暗中吃了一驚,問道:“大方伯第?莫非這位小姐是謝閣老昆仲的後人?”
那少女聽到這句話,第三次擡頭,但還是不肯開口,那丫鬟則又是歡喜,又是驕傲,道:“你也知道啊!”
東門慶爲何吃驚?那丫鬟爲何驕傲?原來這個少女出生於餘姚泗門謝氏,這個家族可不是簡單的家族,而是名門中的名門,望族中的望族!
謝氏宗派遠的不說,但論近祖,從少女的曾祖父謝遷開始便累科高舉,甲第連雲。
謝遷是成化十一年狀元,官至太子太傅、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是正德年間的“天下三賢相”之一,與李東陽、劉鍵齊名,時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秉節直諒,人所景仰。在謝遷致仕回鄉之後,當今天子還遣官存問,浙江大小官員上至本省巡撫下至餘姚知縣都時常登門拜訪,爲此還特在其府邸東面修造“萬安橋”,取“萬歲問安”之意,其家族聲望可想而知!
謝遷的二弟謝迪是弘治十二年進士,官至廣東左布政使。謝遷的次子謝丕是弘治十八年探花,官至吏部左侍郎。謝遷其他五子也各有蔭封:長子謝正官禮部儀制清吏司員外郎;三子謝豆官大理寺左寺副;四子謝亙官左軍都督府經歷;五子謝至官山東武定州判官;六子謝絳溪官膠州同知。
其中,謝亙後來過繼給謝迪承宗,而謝亙便是這少女的親祖父了。
東門慶雖然不能像林希元那樣,對東南士林瞭如指掌,但像謝家這樣的顯赫家族卻還是知道的,何況謝亙本人也在債單之中,忙施了一禮,道:“晚生不才,也是泉州諸生。外祖父林次崖公爲正德十二年進士,說來也是士林一脈。”
那丫鬟聽了道:“原來公子還是個秀才公!”臉現喜色,對那少女叫了一聲:“小姐!”這聲叫喚裡充滿了希望。
那少女這才搭着那丫鬟的肩頭,勉力站了起來,斂衽回禮,道:“原來公子也是名門之後,落難之際,得蒙援手,想是上蒼眷顧。素素在此拜謝公子活命大恩。”說着便盈盈下拜。
東門慶聽她音韻如黃鶯出谷,言語顯大家風範,心道:“果然是個名門閨秀!”趕緊虛扶,但只是做個樣子,不敢真碰到她,自有她的丫鬟扶她起來。
李榮久進來道:“公子,天色不早了,出發吧。”
東門慶略一沉吟,便問謝素素是否走得了路,她的丫鬟墨兒道:“我家小姐,平居不出閨閣三步,走不得遠路。”東門慶便命李成泰去弄一頂轎子來。
李成泰心想:“這附近哪裡找轎子去?”但東門慶開出難題來,他也只好想辦法交卷,走出數裡,在附近的農家買了張有靠背的竹椅,用大竹竿綁了擡回來,東門慶嫌椅子硬刺,取出自己的貂皮長袍鋪上,這才請謝小姐上坐,道:“鄉間無轎,還請小姐將就。”
謝素素碎步上轎,東門慶命勿要高擡,又派了八個屬下在轎子左右隨行,當作兩道人牆擋住,讓路人看不清謝家小姐的姿容。謝素素對東門慶的身份本來還有些存疑,這時見他安排得如此妥帖,心想:“這必是世家子弟無疑了,否則如何能這樣細心。”
她自被佛朗機劫持出來,本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誰料一轉眼間卻遇到了東門慶,回家在望,命運登時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由地下到了天上,人坐在鋪着貂皮袍子的椅子中,便如被這領又柔軟又溫適的大袍包住了一般,一時間又是歡喜,又是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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