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地區地處東南,背山靠海,就絕對溫度來說,似乎三九天也只如北方的秋季,但因爲空氣潮溼,到了冬天自有一種溼冷,就人體體驗來說仍是十分難受。
但是這個冬天裡,牛家浦卻洋溢着喜洋洋的氣氛,原來他們剛剛接到一筆大買賣!錢,有時候比暖流更能驅寒!
下單的,是一家新成立的商號——慶華祥。這個商號在成立之後還未曾與牛家浦接觸過,不過對商號的首腦牛家浦的人卻並不陌生。
就在今年年初,慶華祥的當家東門慶跟着當時南澳上寨的寨主——今日澎湖水寨的寨主林國顯來到牛家浦,在沒有訂金的情況下請牛家浦訂造船隻,當時牛家浦的當家牛公匯是冒險答應了這筆生意,不過事後證明他賭對了:林國顯一行如期交付了船款。這筆生意不但爲牛家浦贏得了一筆不小的利潤,也增進了澎湖與牛家浦之間的友誼,算是給這個造船村樹了一個強援。
在這一筆買賣中,慶華祥的當家東門慶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牛公匯等當時已對他另眼相看。果然時隔不到一年,這位“王慶”就成了一家大商號的當家,一支遠洋船隊的總舶主,還給牛家浦帶來了一筆更大的生意:
五桅大福帆船一艘四桅大廣船一艘四桅大福船一艘三桅廣船一艘三桅福船三艘海滄舟、開Lang船等小型船隻十二艘——共計一十九艘海船,約定一年內分三期交貨,定金白銀五千兩,尾款交船時給付。
接下這樣一單大生意,一旦尾款付清,牛家浦就三年不愁飢餒矣!
這次來下訂的不是東門慶本人,而是他的兩個下屬,正官叫唐秀吉,牛家浦的人不認得,不過他們卻認得那個副手周大富。和唐秀吉周大富一起到達的還有一艘西洋式三桅帆船——原名金狗的福衝號!
在東海的歷次戰鬥中,吳平深覺這艘西洋帆船十分堪用,評價說:“佛朗機人的船果有過人之處!用於探路、衝殺,均爲我舊式福船所不及。”
此次東門慶命唐、週二人將福衝號帶來,就是要將這艘福衝號借給牛家浦,命他們仿製。不過成行之前唐秀吉卻提出了異議,他認爲對造船的行家來說,船式之秘就是他們的命根子!現在平白將福衝號送給他們牛家浦的人研究,實在太便宜他們了!因爲他們仿製過一次以後,將來就能造出同樣樣式的船了!一種好船的樣式,對造船村來說乃是一種無法估量的財富。
因此唐秀吉建議:這艘船不能白讓牛家浦的人仿製。他提倡乾脆在訂造船隻的同時以此船入股牛家浦。此議一出,楊致忠、於不辭等都覺得唐秀吉有些異想天開,覺得牛公匯不可能答應。東門慶卻認爲未必不可行,便讓唐秀吉負責此事。
事情的進展,卻比唐秀吉預料的還要好。
他到達牛家浦之後,也不說以船入股之事,先談訂造船隻的生意,又對船的質量、性能提出種種苛刻的要求。牛家浦見到這樣一個大單子自然十分重視,唐秀吉要求雖多他們也儘量滿足,直到唐秀吉提出一些他們從未接觸到的細節時,牛公匯的長子牛時雨才忍不住出口頂撞,認爲唐大掌櫃是在故意爲難人!
唐秀吉這才帶牛家浦的人上福衝號參觀,道:“看見沒有!什麼苛求!這是我按照我們自己的船提出的要求!”又命福衝號出海揚帆,在冬風中展現這艘西洋帆船的種種性能。
真是好貨就怕遇到行家!福衝號落在外行人眼裡,不過覺得與中國式船隻不大一樣,有些奇特罷了,但落在牛公匯眼裡卻分明是一件寶物!唐秀吉帶他們上船參觀時,牛家的人便已動心了,等看完福衝號所展示的諸般性能後,牛公匯等連眼睛都紅了!唐秀吉冷眼旁觀,暗知得計!
其實牛家對福衝號如此垂涎,倒也不是因爲福衝號的技術已比他們自家造出來的船高出多少,綜合來說,牛家浦造出的船和福衝號可說是各有千秋。不過福衝號來自大陸的彼端,和中華船式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體系,在性能上、結構上、用料上等諸多方面,至少有數十項技術可以作爲牛家浦的它山之石。牛公匯心想自家若能堪破福衝號的造船之秘,取其長去其短,那牛家浦的造船技藝將會在他手裡產生重大飛躍!有此期盼,如何叫他不垂涎?
本來泰西帆船來到中國近海的時間也不短了,作爲造船行家,牛公匯對西洋船隻的性能也有耳聞,他也曾四處託人,弄了兩艘帆船回來,但到手的那兩艘船卻只是西洋帆船中的二三流貨色,且都殘破不堪,在一些關鍵處參詳不透,因此雖有所得,卻沒有變革性的突破。這時唐秀吉開來的這艘福衝號,放在當下的歐洲也是準一流的船隻,牛公匯本來打算大開眼界,不料唐秀吉是木工出身,對造船技藝頗有心得,雖請他們上船參觀,但在一些關鍵的地方偏偏遮遮掩掩,令牛家的人看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展示完了福衝號後,唐秀吉便再次提出要求,要他們這樣做,那樣改,但對於船隻技術卻只口不提!牛公匯覺得有些爲難,因爲唐秀吉所說的某些船隻零件配置他不知道怎麼做,但到口的肉也不能就這麼吐出去,不得已只得放低了身段,來向唐秀吉請教。
唐秀吉笑道:“我是買船的,你們是造船的,怎麼你反來問我!”
牛公匯道:“唐大掌櫃謙虛了。其實剛纔從唐大掌櫃的言語之間,老朽也已聽出唐大掌櫃也是行家!若唐大掌櫃肯不吝賜教,那不但對造好貴號交代的船隻大有幫助,而且牛家浦上下也感激不盡!”
唐秀吉眼睛裡只有真金白銀,哪會理什麼感激?冷笑道:“說到底,原來你們不會造!那算了,我找別人去。”
牛公匯的幼子牛時雲年輕氣盛,站出來道:“只怕你找遍整個粵東,也未必能找到比我們更好的造船村!”
唐秀吉笑道:“粵東找不到,我就去泉州,泉州找不到去廣府,廣府找不到去南直隸!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們強的行家!就算實在找不到,最多我自己帶一幫人造去!”
牛時雲還要辯時,牛公匯已將他斥退,含笑來問唐秀吉道:“唐大掌櫃,我們和王總舶主的交情非同泛泛!王總舶主這次既然肯把這樣大的一單生意交給我們,想必也是顧念着當初的交情。既然雙方有合作的意思,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唐大掌櫃,你究竟要怎麼樣才肯將這艘大船讓給我們?”
唐秀吉一笑,說:“說到造船,其實我們船隊中本來就有不少船工好手,船工中知道一些西洋船隻制式的,也有十幾個,此外還有兩個佛朗機人呢!”
牛公匯點了點頭,知道唐秀吉並非虛言。這個時代能出海的船隊,水手裡必有一部分人懂得造船,無論中國還是歐洲都如此。比如許棟、王直,當初就都是親自督造船隻出海的。
唐秀吉又道:“不過接下來一年裡,我們商號的生意太多,實在抽不出時間來自己造船,所以我們總舶主纔想到了牛家浦。不過我們總舶主爲人又挑剔,現在滿東海都是舊船等着他去買,這新船他要麼就不造,既然要造,就希望造出一批閤中華、泰西之長的新式船隻來!我們總舶主對你們牛家浦也算寄予厚望了,誰知道你們卻有些名不副實,連我們的這些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
牛時雲大怒,就要反脣相譏,又被父親喝退,牛公匯這時是有求於人,因此忍住氣道:“唐大掌櫃!你也不用東拉西扯的。其實只要你肯將福衝號借給我們兩個月,我牛公匯就敢拍胸脯保證:王總舶主要的船我們一定按時交貨!”
唐秀吉冷笑道:“你倒會打算盤!可惜這盤生意我們太虧!不幹!”
牛公匯想了想道:“這樣吧。這五千兩白銀的定金,唐大掌櫃就先拿回去,將福衝號留下,算是定金。”
此言一出,滿屋譁然!白銀五千兩乃是一筆大數目!此刻搜遍牛家浦,只怕也湊不出這麼多錢來。牛家浦要接這筆大買賣,從原材料、僱工到維持本村的各類開支,處處都要花錢,沒有這五千兩銀子,如何開得工?因此牛時雨等紛紛勸牛公匯三思。
誰料唐秀吉還是不肯,道:“五千兩白銀雖然不少,但在我們總舶主眼中,卻還不算什麼。”
牛公匯道:“唐大掌櫃,你就把話挑明瞭吧!你究竟想怎麼樣?”
唐秀吉道:“其實我也不是故意爲難你,只是擔心你們從福衝號上得到了好處,製成了新式船隻,因此賺到了錢財倒是小事,但萬一你們將這新式船隻賣給了我們的對頭,那對我們可就大大不利了!你也知道,我們要的這批新船,有一半是要用於海戰的!而福衝號上偏偏就有不少安置火炮的技藝!萬一將來哪一天我們和某對頭開戰,對戰之際才發現對方用的也是這種新船,那我們未免太冤了。”
牛公匯道:“我們可以保證,新船絕不賣給慶華祥的對頭!”
唐秀吉道:“空口無憑,再說,只有這個許諾也還不夠!”
牛公匯問:“唐大掌櫃還要什麼?”
唐秀吉道:“我們要牛家浦將製造新式船隻的事務獨立出來,作一個新的船廠,我們以這一艘福衝號,以及幾位知道福衝號造船之秘的船工入夥,具體造船你們負責,將來新船若是造了出來,要賣給什麼人必須雙方同意才能放行。所得利潤嘛,五五分賬。”
牛公匯當場道:“那不可能!我們牛家浦的祖業,不能讓外人介入!”
唐秀吉道:“我又不是要動你們的祖業,而是希望彼此合作,開一家新的船廠。你們那些舊式船隻事務,我們一概不會插手。”
牛公匯聽了這句話沉吟片刻,道:“就算這樣,你們佔的便宜也太大了!”
唐秀吉道:“那你到底是做不做?不做我們找別家去!”
牛公匯道:“成立新廠的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不過五五對分的話,我們實在太虧!我牛家浦還有幾百張嘴等着吃飯呢!”伸出兩根指頭,道:“我最多讓給你兩分利!”
唐秀吉道:“四六!”
牛公匯道:“三七!不能再多了!”
唐秀吉道:“這樣吧,我再讓你半分,我們三成五,你們六成半!做不做?不做拉倒!我們找別人去!”
牛公匯忙道:“好!唉——好吧!”
唐秀吉暗中偷笑,臉上卻擠出愁容,道:“老牛你真會砍價!這筆買賣,我實在做得虧了!回去都不知道怎麼向我們總舶主交代!”
牛公匯聽了這話,乾笑而已。
他們談妥之後,牛公匯推說擬定契約需要點時間,等明日再畫押,晚上召集族中主要人物,商議此事,結果十個人中倒有六個反對!都覺得此事有侵犯祖業之嫌疑。
長子牛時雨道:“這夥奸商太可惡!爹爹你千萬別答應他們!又不是沒有了新船我們就活不下去!”
幼子牛時雲卻道:“我卻不這樣認爲!我覺得應該和慶華祥合作!”
牛公匯哦了一聲,道:“我看你日間挺衝,還以爲你反對呢!”
牛時雲道:“在他們面前,自然要衝一些,不然他們還要壓價。但是這合作,我認爲勢在必行!”
牛時雨冷笑道:“什麼勢在必行!難道不和他們合作,我們就活不下去了不成?嘿嘿!我們牛家浦百年基業,我們的船在海上縱橫的時候,他王慶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牛時雲不去和他哥哥辯駁,卻問他父親:“爹爹,我們牛家浦真有什麼百年基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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