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二之父範弘之曾提議給桓溫上惡諡,範寧的外甥王國寶則是陷害苻朗的罪魁禍首,所以桓玄和苻宏對順陽範氏是充滿敵意的。
儘管如此,因爲上流社會奉行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潛規則,他們對範寧爲範宣子壽宴所做的一切還是虛與委蛇地給予了稱讚。
他們的心情和做派,大概也可以代表來此參加壽宴的大多數。
其中自然也有在範氏面前天生就矮了一等的,比如說那個“不爲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瞭。
陶淵明皮膚泛黃、身形高瘦,因爲長期營養不良,使得剛滿三十歲的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
他如今是江州刺史王凝之任命的別駕祭酒,其權利職責相當於州主簿,工資待遇大概要遠遠高於五斗米。
陶淵明大概早有“不爲五斗米折腰”的覺悟,只是他家裡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所以才響應王凝之的召喚開始出仕。
爲生存而戰,這是大多數人的無奈,但陶淵明的祖上的確是闊過的。
這麼看來,陶家的狀況或可完美詮釋“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當然也不排除陶淵明的祖上全是廉潔奉公的好官吏這個可能。
陶淵明祖上的發家史,要從他的曾祖父陶侃說起。
陶侃是小妾所生,其母湛氏以教子有方和寬厚待人稱道於世,並與孟母、歐母和岳母並列爲歷史上的四大賢母。
孟母做過的壯舉是爲了孟子有一個好的學習環境而三易其宅,也叫“孟母三遷”。
歐母不是電阻單位,而是歐陽修之母;岳母也不是妻子的母親,而是在民族英雄岳飛身上刺下“精忠報國”那位。
陶侃出身貧寒,如果他生活在解放後的新中國,他一定可以成爲光榮的貧下中農;他的窮是真實的窮,而不像“囊螢映雪”典故中的車胤和孫康那樣窮得不堪推敲。
通觀一整部《晉書》,像陶侃這樣貧寒的出身可謂是鳳毛麟角。
陶侃年輕時曾任潯陽縣的小吏,他的工作是管理官家的魚塘,然後他就利用職務之便,將一條鹹魚託人帶回去孝敬湛氏。
無論從江左寬鬆的官場環境還是以人之常情來看,這其實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畢竟一條鹹魚也不值幾個錢。
湛氏得知這鹹魚的來歷後,將魚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又寫了一張紙條責備他,“你作爲一個小吏,卻用官府的東西奉獻給我,這不但對你沒好處,還會增加我的煩惱!”
從拒絕鹹魚這件小事來看,湛氏應該是一個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英雄母親。
然而......
這一年的冬天,江州下起了大雪,正好路過尋陽的鄱陽君孝廉範逵打算留在陶侃家過夜。
陶侃家此時可謂是家徒四壁,陶侃再一想跟隨範孝廉來的那一大波人馬,就不由皺起了眉頭,湛氏再次表現出了一個英雄母親應該有的氣概,“你只管將客人留下來,招待他們的事我來辦。”
湛氏隨後就將自己的頭髮剪下來換了幾斛米,將屋裡的柱子都截下來一半當柴燒,又將自己牀上鋪着的稻草撤下來剁了給範孝廉餵馬......
範孝廉既讚歎陶侃的機智和口才,又對陶母的殷勤招待表示感謝,感嘆說,“也只有這樣的母親,才能養出這樣的孩子啊。”
範孝廉離去時,陶侃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出了近百里,而且還要送下去。
範孝廉或者是擔心陶侃回去的時候,因爲沒有馬車而害怕天黑,又或者擔心他可能會迷路,終於忍不住說道,“你該回去了。我到了洛陽後,一定會給你美言的。”
得到了這夢寐以求的承諾,陶侃這才返回回去。
範逵回到洛陽,果然在羊晫、顧榮等人面前稱讚陶侃,使他很快在上流社會中得到了廣泛好評。
這就是陶母截髮留賓的典故,也是陶侃發跡的起點。
範逵又向廬江太守張夔舉薦陶侃,張夔便將其招爲督郵,又將他舉爲孝廉。
陶侃進了京城之後,第一時間去拜訪的便是“性好喜物”的司空張華;張華一開始並不接見陶侃,陶侃卻並不氣餒,一次又一次地削尖腦袋去拜訪他.....
陶侃之後,陶家可謂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好在陶侃在尋陽積下的名望還沒有完全冷卻。
又加之陶家也是天師道的擁躉,所以狂熱的天使道徒王凝之到了江州後,第一時間就徵辟了陶淵明。
陶淵明沒有其曾祖父陶侃的大志向,也沒有像湛氏這樣偉大的英雄母親,所以接到了王凝之的信後,只是半推半就了一下就開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他雖答應做王凝之的幕僚,但平日裡也不過是混吃等死罷了,這和閒散的王凝之倒可算作是相得益彰了。
範二見到站在王凝之身邊的陶淵明時,一眼便將他認了出來,心內又不由揣測起來,——也不知陶淵明在王凝之彈劾範寧這件事上,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範二正胡思亂想時,王凝之等人已隨着範宣子走出了院子,往停在籬笆外的車子走了過來。
跟在範宣子身後的,除了王凝之、顧愷之之外,還有範寧、桓玄、苻宏、法顯、慧遠、陶淵明等人,此外還有徐凝之弟徐廣、“囊螢映雪”這個典故中的主角之一車胤、以及司馬元顯、謝靈運、王縱等人......
範宣子家只有三四間茅草屋,能夠容納的人有限,所以這些身份普遍比較高,或者是與範宣子比較親密的人也就成了賓客的代表,得以提前與範宣子坐談半天。
直到太陽將近落山時,衆人便跟在範宣子身後,轉移到第二樓參加壽宴。
因爲範宣子壽誕之故,豫章書院給教授和孩子們放了三天假,又特意爲來訪賓客開了方便之門,允許他們的車子進入書院,停在範宣子的家門口。
隨着範宣子等人走出院子,二三十輛車子便按照長幼之序,井然有序地往第二樓駛去。
豫章書院到第二樓也就一里多地,範二平常往來兩地也就花費半刻的時間,但今天卻不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早在午時前後,第二樓還爲開放之前,第二樓院子的大門外便已是人山人海。
前來圍觀第二樓的佔了一小半,更多的還是小商販們臨時挑了貨擔過來,趁着人多而開始兜售起小買賣來。
這又引得更多的路人,懷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紛紛加入這一段街中。
大家都知道範宣子的壽宴要在第二樓舉辦,他們也知道第二樓今天只給參加範宣子壽宴的人開放,但更多的人還是換着僥倖的心理,希望自己能夠混進去。
這直接導致了第二樓大門口從午後便陷入了人流擁堵中,更多的人甚至要擠到門口預定明天的雅間,可他們又聽說了最新的消息。——第二樓從明天開始歇業兩天,到四月十一又舉辦什麼拍賣會,拍賣會之後才正式開始營業。
至於什麼是拍賣會,守門的那些兵家子也說得不清不楚,只知道想要參加拍賣會就得先交十貫錢門票,進場之後可以憑實力競標各種各樣的寶貝。
得到這樣的消息後,當即便有人花錢購買了門票,但更多的人還是對今日在第二了舉辦的壽宴拭目以待。
當範宣子等人的車隊將到第二樓時,他們終於看到了可怕的人羣。
範寧幾番勸阻無效後,不得不動用了自己的儀仗,指揮着郡衙的幾十個士卒打出了“肅靜”和“迴避”的牌子。
當三十餘輛牛車全部進入第二樓的大院時,太陽已沒入了山後。
衆人下得車來,仰望着不遠處的,矗立在夕陽餘暉中的琉璃一樣的高樓時,都情不自禁地對範宣子這次壽宴的規格重新評估起來。
“諸位,請。”範寧理所當然地盡了地主之誼,他一邊對範宣子和王凝之等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隨着範寧的導引,衆人隨之昂首挺胸地往第二樓正門的小廣場走去。
一時之間,衆人身上的玉佩盡皆叮噹作響,好不悅耳。
同一時刻,已然發現範宣子等人到來的劉穆之、扶余清慧和雷恩加爾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從樓內走了出來。
——扶余清慧和雷恩加爾都是盛裝出席,他們使用的是外賓身份,同時獻上了一份豐厚的禮單,他們現在的做法當然是範二早就定下來的。
他們的身份,實際上是一個託。
跟在扶余清慧和雷恩加爾身後的,就是豫章四姓的族長和豫章第五姓胡氏的族長鬍仲任了;這些人是範寧和範二所不喜的,但範宣子的宴會少了他們,將會失去很多色彩。
除了他們之外,更多的就是郡衙和縣衙的工作人員以及有些名望的鄉紳了,豫章書院的教授和學生也佔了很大的比例。
除此之外,還有來自各州各郡與範宣子有舊或是崇拜他的人,這些人或是名望不彰,或是淡泊名利,都沒有與王凝之等人一起直接到範宣子家。
從樓內蜂擁而出的總有三百來人的樣子,他們走出第二樓的正門後,便紛紛向範宣子祝福起來。
劉穆之趁機拿着剛收上來的禮單,低聲向範寧做了簡單的彙報。
範寧聽了一半,已是暗暗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