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她。”
聽了聖女的話,十三郎微微皺眉,凝目再度仔細看她的臉之後,提出要求。
“讓她出來。”
“我不是誰?”
聖女反問隨後失笑,說道:“你是說,我不是馨雅?”
十三郎默默點頭。
很明顯,聖女並未刻意隱瞞這件事,否則不會用那種老氣橫秋的口吻與十三郎說話;正因爲如此,十三郎內心才更加凝重,擔心無可挽回。
這不算什麼。
自從進入聖壇,自從看到聖女的那一刻起,十三郎就感覺到一股深不可測的死意。與之相對應,聖女臉上無論出現何種表情,給人的感覺都像死人,或者將死的人。
若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十三郎瞬間就有辦法化解,當初三面崖之戰,他曾對夜蓮做過類似的事情,稱得上輕車熟路。
現在不行。
那種死意太濃,聖女太強大,其身上的氣息不僅是她自己,還有周圍本系精修彙集而成的合力。最終當這些從聖女身上體現出來,其強大、其深厚,幾乎能與金烏相提並論。
不僅如此,十三郎本能地意識到,這並不是聖女原始的那一面,假如她真正恢復如初,會比現在更強大,強大到無可想象。也難怪廖掌櫃說聖女得到好處,他眼裡只能看到修爲,當然會因此覺得羨慕。
身在這樣的地方,周身上下被死意包裹。十三郎自己狀況不佳,自保尚嫌不足。哪有多餘精力管得了她。
思量中,聖女隨意問道:“她對你很重要?”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十三郎稍稍想了想,說道:“現在的你,不應該糾結這類問題。”
聖女好奇說道:“應該糾結什麼?”
十三郎擡手指指其周圍,說道:“聖壇就要散了。”
聖女欣然一笑,說道:“那又如何?”
十三郎皺眉說道:“聖壇崩潰,你難道還能活?”
聖女淡淡搖頭。神情沒有一點着急的樣子。
“聖壇崩潰,我當然活不了。”
“那麼......”
十三郎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在聖女似可看透人心的目光下敗退,老老實實道出心底想說的話。
“你難道不想活?”
“無所謂。”
“無所謂?!”
“對我個人而言,的確無所謂。”
聖女的表情時刻變幻,眼裡那種毫無生機的淡漠卻一直存在,淡淡說道:“這個世界沒什麼意思。當然死掉也不一定有趣,活也好,死也罷,都不是不能接受。”
十三郎半響無言。
見過不少千秋老怪,碰過幾次上界真靈,無論哪個。無論活了多久,沒見到哪個有“厭世”想法。至於十三郎自己,更加活得精彩萬分,哪捨得死。
千辛萬苦纔來到這裡,本意爲了相助。結果遇到一位無所謂活不活的人......別人不是啊!
不提上官馨雅,周圍數百本系精修。還有外面十萬部族,此刻正用性命維繫聖壇不散;靠近十三郎的那些修士,人人萎靡,個個蜷縮成一團,身體像猴子一樣瘦小。
他們已經快被抽乾了,偏又不得死。
懸空之門震動不休,門框扭曲隨時有可能折斷;身處其中,聖女時刻顫抖,其臉上、身體上,處處都能看到一個個被拉拽而起的針點。她就好像被無數絲線刺穿了一樣,不停地朝門框輸送精元,面色自然也忽明忽暗。
雖不能替代,十三郎能夠想象出那種痛苦,換成他處在那個位置,絕對不可能像聖女那樣平淡。
沉默良久,十三郎說道:“聖壇崩潰將會是一場災難,你一定不希望那樣。”
聖女微微一笑,迴應道:“我見過太多災難,其中不乏大界隕落的例子。相比之下,眼前這點事情算得了什麼,不值一提。”
這應該是實話。
十三郎來不及感受內心震撼,無奈說道:“既然這樣,你幹嗎叫人找我來?”
聖女淡淡說道:“這個世界只有你才能幫到我,不叫你叫誰?”
十三郎憤怒說道:“你自己都不想活着,我怎麼幫。”
聖女說道:“不是我不想活,只是無所謂活不活。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沒有辦法勸我活下去。”
十三郎張口結舌,心裡直想罵娘。
聖女纔不管他怎麼想,悠然說道:“我活得太久,看過太多生生滅滅,經歷過太多歡樂痛苦,有時候忍不住會想,也許死掉比活着更有趣。”
十三郎說道:“我有朋友在那裡做官,就所瞭解的情形看,除了存在形式有所不動,與陽世並無本質差別。”
聖女不屑說道:“冥界我去過很多次,何須你介紹。”
十三郎先是一愣,之後苦笑連連搖頭。
“不去冥界,你想怎麼死?”
剛問出來十三郎就覺得後悔,不說會否觸怒對方,這話聽着怎麼就這麼怪!
擔憂顯然是多餘的,對聖女而言,死亡一點不帶有威脅的意思,相反是一個讓她有些興奮的話題。而且很明顯,能夠讓她產生興趣的東西已經很少,更不要說興奮。因此在聽到十三郎的話之後,聖女非但沒有發怒,神情反比剛纔豐富。
“我想的死啊,是徹底的死,不在陽世,不在陰間,具體在哪裡,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
你都死徹底了,死乾淨了,還知道個屁。
十三郎很想破口大罵,就是不敢。
聖女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幽幽自語般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那種死是什麼樣?”
老妖婆,神經病。精神錯亂。
內心無力默默咒罵,十三郎讓自己看上去更真誠,認真說道:“徹底死亡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那多沒意思啊!反過來講,活着雖然也有不好的時候,但......”
“這些話沒用。”
聖女打斷十三郎的話,皺眉說道:“我不在乎好還是不好。我經歷過一切,承受過一切,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覺得意外,沒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忍受......你明白了沒有?”
十三郎明白了。
因爲明白,所以無話可說。
現在再看那些絲線,十三郎忽然意識到,也許聖女並不是沒有辦法阻止聖壇崩潰。至少能讓自己不像現在這麼痛苦。
但她沒有那麼做,她需要這樣的方式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需要感覺到痛。
一個存活了無盡歲月的存在。
一個經歷過一切、承受過一切的存在。
一個能夠自如穿梭陰陽,不受輪迴掌控的存在。
對這樣的存在,該用什麼樣的話去勸說?
聖壇正在崩潰,聖女一隻保持着瞭望的姿態。她在看什麼?
她在尋找死亡。
她在享受死亡的過程。
對她而言,這是唯一沒有體會過的感受,所以有意思,所以格外珍稀,一絲一毫不願錯過。
她願以生命爲代價。以毀滅星空作爲陪葬,只求一次意外。一次驚喜。
對這樣的一個人,該如何拯救?
“人人都說,真正的死就是無,是沒有,是什麼都不存在。但這分明不合理,既然什麼都不存在,就不可能被人知曉,既然活着的人說那就是死,那它就一定不是。”
“生在陽間死後冥界,生死之間有橋飛渡,這是輪迴;輪迴不滅亙古長存,既然不滅,怎麼能叫死?,”
“連輪迴都不死,那些被輪迴掌控的生生靈,怎有資格談論死亡?”
“所以我想,要真死就必須先跳出輪迴,或者乾脆自創一個輪迴,之後再把它殺死,興許就能知道死亡是什麼樣。”
講到這裡,聖女長長嘆息,說道:“輪迴是天道才能創造的東西,我連天道都比不上,不對,我都沒見過天道的面。”
十三郎趕緊跟上,說道:“那就繼續努力,追上它,找到它,幹......”
總算及時醒悟,十三郎收回褻瀆老天的話,認真說道:“對你來講,這就是活着的意義;難是難了點,不難就沒意思了,對不對。”
聖女朝他笑了笑,說道:“我正在做呀。”
十三郎一頭霧水。
聖女說道:“以前的我很強大,走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比我更強大的人,可我還是找不到天道在哪裡,沒辦法知道他是不是比我強。”
又在犯渾了。十三郎暗自搖頭,同時也意識到,假如這位老婆婆不是吹牛皮,她就是比真靈強大得多的存在,走遍星空無敵。
那會是怎麼個強法?
思量中,聖女幽幽說道:“我能輕易毀滅陰陽世界,這讓我相信,天道的力量並不見得比我強;但是爲什麼,他能夠把輪迴創造出來,我卻怎麼都做不到?”
聖女繼續說道:“我用了很多時間思考,想要找出我與天道之間的差別,我相信,只要弄清這一點,我就能夠突破那重關鍵,創造出屬於我的輪迴,進而弄懂一切。”
“忽然有一天,我想出一個好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臉上帶着不加掩飾的驚喜,當然還有驕傲,聖女問十三郎道:“你猜不猜得出來?”
十三郎氣得直搖頭,說道:“不用猜,就是你現在在做的事:讓自己去死。”
聖女明顯楞了一下,目光連閃,神情有些驚喜。
“不愧是被馨雅看中的人,連這都能想到。”
“我當然知道。不僅知道,我還能阻止你。”
一面大言不慚,十三郎緩緩解衣。
“別再尋死了,我給你找個對手,保證揍得你滿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