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正值性格初成的時候;無論是男還是女,都會在這個年齡褪去孩子特有的稚嫩,三觀隱顯,開始擁有自己獨立的思維與原則。
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或早或晚都會經歷這一步;比如十三郎,十二歲已在深山搏殺六年,巧遇塔山改換命運,自此走上另一條路。
林濤呢?
他是個聰明孩子,一個乖孩子,一個十二歲尚未走出襁褓的乖孩子。
對生活在修真世界裡的大多數人來說,殺人這種事情並不陌生;林濤不同,出身官宦,時代書香,嚴父慈母,家教威嚴,嗜好書法,無論從哪個角度,殺人與他之間的距離都太過遙遠,過於血腥殘忍。
由此思索,十三郎帶有蠱惑的問話似有些惡毒!
小少爺很困惑,不明白老師今天是怎麼了,同時他還覺得惶恐,不是害怕十三郎,而是害怕自己犯錯,或已經犯了錯。
十三郎知道他怎麼想,又問道:“沒殺過人,那你有沒有殺雞?”
“噗!”
小少爺笑起來,心裡想老師原來是和自己開玩笑;然而當他看着十三郎的眼睛,發現老師的目光中沒有絲毫戲謔,唯有平靜與一絲憐惜的時候,小少爺便知道,自己錯了。
林濤的膽子不大,但是夠聰明,他明白老師不是和自己開玩笑,而是異常嚴肅地提問,或有可能是提醒。他不明白這是爲什麼,於是便有些憤怒,心裡想我是學字不是學做屠夫,爲什麼要懂得殺人。
少爺自有少爺的傲氣,小少爺的膽子不夠大,但他的地位在那裡擺着,反之十三郎只是個落魄書生,若認爲這麼容易誘拐一個有着良好家教的少爺,未免太不把官家放在眼裡。
他將殺雞這個羞辱性的問題拋開。說道:“學生沒有沾過血。但我見過老師殺過人嗎?”
這是反擊,對一個孩子來講很有勇氣,尤其是小少爺性子裡確有怯弱的一面,更加不易。
十三郎笑了笑,誠懇回答道:“殺過。”
小少爺微微一愣,擰眉說道:“多少?”
十三郎沒有計較他的嘲諷意味,回答道:“很多。”
小少爺仍不服。追問道:“很多是多少?”
十三郎平靜回答道:“超過十萬。”
“噗!哈哈!”小少爺又笑了,比剛纔笑得更徹底,也更大聲;不光他笑,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要大笑,恨不得笑死自己。
十三郎靜靜地望着小少爺,沒有打斷沒有喝斥。也沒有釋放什麼威壓森嚴,只有平靜。
“殺死十萬人,哈哈就算十萬只螞蟻”
小少爺前仰後合,實在憋不住心中荒謬,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裡,渾身抖個不停。老實講他未必真正理解十萬人是什麼概念,但他知道那是很多人,多到數都數不過來。更不要說殺光。
笑來笑去。老師一直沒什麼反應,目光平靜而淡漠。目光看不到一絲漣漪;小少爺漸漸覺得沒什麼意思,遂收斂住笑意,喘着氣辛苦說道:“老師的意思,是不是要寫好字,就必須學會殺人?”
出乎他的意料,十三郎搖搖頭,說道:“那倒不是。殺人與寫字是兩碼事,不可混爲一談。”
匕首歸鞘,十三郎將它還給笑少爺,說道:“一樣的道理,殺人時刀就是刀,寫字時刀變成筆,不可混爲一談。”
小少爺再次迷糊,說道:“老師剛纔教導學生,用刀寫字的時候,不可以拿它當筆看待。現在又說刀變成筆”
十三郎說道:“我想讓你明白的是,刀是殺人之器,不是用來寫字。”
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這樣的道理對小少爺來講過於玄奧;十三郎沒打算一次把話題挑得太明白,說道:“這把刀是寶物,你爲什麼不喜歡?”
小少爺正爲剛纔的話題感到困惑,聞言想也不想回答道:“正如老師所講,刀主殺戮,越是好刀殺人越厲害,學生當然不喜歡。”
十三郎想了想,說道:“你父親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器無好惡,在於執掌之手的道理?”
以林大人的學識,沒有理由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同樣的,以其心性既然贈刀於愛子,更沒有理由不教導他守心爲善。小少爺畢竟是個男孩子,天性便帶有好武的一面,偏偏厭惡這把匕首到如此程度,十三郎不能不疑惑。
小少爺顯然思索過這個問題,早就形成自己的看法,見問立答,說道:“學生不喜歡殺人,不管要殺的人是善還是惡;父親帶我看過處決犯人的場面,那些據說犯了大罪的惡人臨死的時候很害怕,學生覺得他們很可憐。學生以爲老師不會怪我吧?”
十三郎失笑,揮手道:“但講無妨。”
小少爺放了心,說道:“殺人就是讓人死,可是人人都想活着,很少有人認爲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既然是這樣,殺人就是錯的,怎麼講都是錯。”
殺人是錯!對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這句話顯得如此可笑而荒謬;偏偏十三郎與衆不同,聽到一個孩子大談生命珍貴,竟泛起一股難以描述的思緒,半響無言。
小少爺從來沒有和人講過這些,見十三郎沉默,以爲他認可自己的看法,興致越發高昂起來。
他說道:“老師知道世上有仙人存在,就像我們這裡的那位仙長仙人修仙爲了什麼?一樣是爲了活得長遠。學生常聽人說仙人慈悲,其慈悲就在於憐惜世人,拯救世人脫離苦難。仙人如此,我們爲什麼不能學一學,不要殺人呢?”
仙人慈悲?憐惜世人?這樣的話從小少爺嘴裡說出來,顯得如此理所當然,十三郎聽着格外感慨,望着那張稚氣未消的面孔,不禁要微微嘆息。
“老師?”
小少爺忐忑不安,望着十三郎的目光略有悔意。顯然怕他告黑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突然間把最心底的話說出來,對象居然是個可算陌生人的人。
“沒有關係,不用擔心別人知道。”嘴裡寬慰着,十三郎心裡想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些,而且太着急。
出道至今,十三郎對脣舌極其自負,此時面對一個孩子的詰問竟難以作答。狠毒到極致的心裡有一絲不忍,生出難以對付的感覺。
不得不說小少爺天賦異稟,無意間將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登峰造極。
望着小少爺純淨的目光,十三郎決定換個方式,問道:“你想修仙嗎?”
“當然想!”小少爺肯定回答後說道:“可我更喜歡寫字。”
想與喜歡。這是成人才能區分開的問題,小少爺似已想得很明白,實爲不易。
十三郎就着話頭說道:“修仙可以長壽,纔能有更多時間學字。”
小少爺並不認可這句話,愁苦說道:“一來沒有門路,二來學生聽說修仙需要心無旁騖,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打坐修煉上才行。別說寫字,連親情都要捨棄纔有可能成功。學生不想放棄學字。也捨不得我娘,我姐。還有我那個父親。”
怨念這麼深嗎?十三郎心裡替林大人哀嘆,說道:“道聽途說而已,修仙未必要放下一切。”
“老師又怎麼知道,還不是道聽”小少爺撇嘴反擊,馬上覺得後悔,忙改口說道:“學生冒昧問一句,老師今年壽齡幾何?”
“”
這個問題太過突兀,十三郎第一次無法猜透其心意,說道:“問這個做什麼?”
小少爺不答,央求道:“老師告訴我唄,有大用。”
生怕十三郎不相信,他嚴肅說道:“關乎學生一生。”
“呵呵。”
十三郎大感有趣,連心境都覺得放鬆不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回答道:“三十六。”
“太好了!”小少爺無緣無故歡呼起來,連聲道:“那就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十三郎越發好奇,問道:“來得及什麼?”
小少爺雀躍說道:“來得及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啊!學生今年十二,再有二十四年的話,一定可以修煉到老師這樣的境界,即不耽誤給父母盡孝,還能傳下子嗣香火,三全其美啊!”
三全其美?十三郎愕然瞠目,久久不能接口說話。他明白小少爺的意思,知道其所講的境界指的是書法而不是修爲,其它兩方面更簡單,一聽即明。
問題是這是一個孩子所能講出的話?
小少爺沒留意到十三郎的表情,猶自興奮說道:“只要能做好這三件事,學生就很滿足了;所以我要抓緊學字,爭取早一天趕上老師。”
十三郎愣愣問道:“不修仙了?”
“不修了!”小少爺毫不猶豫給出答案,斷然說道:“修仙就要拋家舍業,學生做不到這樣。把我能做好的事做好,就會很開心,很滿足,這樣的話,爲什麼還要修仙呢?”
把能做好的事情做好
同樣一句話,十三郎與小少爺的理解不同,他知道這句童言實際上包含了一個讓無數大能都無法回答的問題:爲何而活!
或許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做好,不等於做到最好。
“莫強求?!”
靜靜思索着話中意味,十三郎元嬰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