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二三章 破心有難,不死無期
朦朧細霧如紗衣,看不清內裡女子的臉,從聲音可以聽出來,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怨氣,就是那種“被脅迫做事”而不情不願,但又沒辦法拒絕的意思。
女子並沒有掩飾這點,任憑自己的聲音把心中忿怨寫出來給對方看,精於世故的人會懂得,這其實是在可親近的人面前纔會顯露的情緒。
古帝很輕易地領會到這種情緒,爲之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不能責怪、責罰對方,普天之下,這是他唯一不能責罰、不能殺的人。
這個像霧一樣的女人擁有整個星空最最至高無上的權勢,常人所謂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在她面前,根本連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事實上,單就所掌握的實力,攪動局勢,對修真界的影響,古帝、血魂都不能與她相提並論。
她叫不死,並非真的不死,即便真的不死也只是個體天賦或者能力,與對世界的影響無關。
不死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指:仙靈殿。
她是仙靈殿的主人。
世界不滅,仙靈長存;仙靈長存,所以不死。
這樣的人,內心世界強大無可想象,哪會輕易流露軟弱?古帝十分斷定,自己是唯一看到這一面的人,內心有些複雜。
“你怎麼......”
這個世界,能留住古帝人沒幾個,能攔住他的人更少,能在眼下這個時候擋住行軍路上而不承受君王之怒着。普天之下,便只有這個女人。當她從遠方走來,輕聲細語說出要求的時候。古帝向來無變化的臉上便呈現出類似緬懷的神情,似也有那麼一點點軟化的跡象。
但只過了一瞬,古帝又覺得理所當然,剛剛有所鬆動的心防再度堅硬起來。
“朕給你承諾不止是承諾,一定會兌現,但不是現在。”
她是最有權勢的人,自己纔是最強大的那個人。連天道都要躲着走;不僅如此,仙靈殿之所以創建,她之所以擁有那些權勢。全都是因爲自己;她所走過的路,經歷的苦、難、痛、喜、憂,無一不留下自己的影子。
女人麼,成仙成魔也還是女人。不在自己面前真情流露。難道青睞那個老不死的血魂?
想着這些,古帝搖了搖頭,說道:“樓蘭將現,最後關頭所以最應該仔細,你現在來找我,難道是擔心朕。”
如有外人在此會發現,會發現古帝言辭雖然冷漠,語氣雖然剛硬。言語間卻流露出容忍的意思,不知是因爲對女子另眼相看。還是他也有平凡的時候,願意卸下那一身君袍。
“我擔心我自己。”
女子並未因此領情,聲音飄忽不定:“我背叛一切,失去一切,如今連仙靈殿也要垮掉,再不把握一點實質的東西,豈不是成了......全部爲你而活?”
這是質問,也是訴苦,女人天生能把那些悲慘憂傷的事情說的平平淡淡,偏又能讓人止不住生出愧疚,鐵石心腸亦不能免。
古帝沒有覺得愧疚,相反有些警惕的意思;他最清楚眼前這個女人的本事,非常明白假如換個人處在自己的位置,早就在那種不動聲色的撩拔中沉淪,變成傀儡。無數年來,拜倒在其裙下的人像星空裡的星辰那麼多,個個人傑。最新的例子,女人僅以一絲靈魄附身,便把那個所謂血衣狂魔的年輕人制的妥妥帖帖;若以眼前真身降臨的話,普天之下,誰能抗拒。
當然,如果對方沒有這種本事,怎能駕馭得了仙靈殿,哪來的資格一世伴君。
征服這樣的女人是件很有成就的事情,誰都難免因此覺得驕傲,另外女人所講都是事實,古帝知道她爲自己付出多少......雖然得到的也不少。
不管怎麼說,女人終究是女人,格局有限,胸懷有限,會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幹擾,需要更強大的支撐助其辨明方向。
想到這裡,古帝放緩語氣,帶有一絲寬慰說道:“星域大戰已數百年,所有勢力都元氣大傷,以你之能經營仙靈殿這麼多年,強勢出擊只爲多搶幾把鑰匙,怎麼會垮掉。”
女子聽罷搖頭,幽幽說道:“樓蘭與天下爲敵而毀,今日仙靈殿顛覆天下,與之處境一模一樣。當年你能一眼看破樓蘭要害,今日爲何輕視天下?樓蘭都對抗不了全世界,仙靈殿算什麼。”
古帝挑眉說道:“毀掉樓蘭的是朕,還有你,天下只是那把刀。”
女子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何不這樣講,我也是你的一把刀。”
這就不講理了,女人......總是這樣子,縱有通天之智,仙魔之力,也改變不了女人本性。
“朕沒有拿你當成刀看待。”
解釋不了,同時不屑於解釋,古帝依照本心陳述簡單事實,接着說道:“縱如你所言,仙靈殿無法對抗天下,毀了......又怎樣呢?”
對面女子輕輕顫動,因爲本身就像霧氣模糊,看着不是太清晰。
古帝淡淡說道:“人有生死,國存興旺,仙靈殿毀了,毀了就毀了好了,將來你若是喜歡,創建十個八個、十次八次也不算難事。但要記住,道之大忌在於癡,無論癡於情、還是外物都易導致道心淪陷;仙靈殿是組織,本質亦屬外物,它只是一個工具,內有一羣暫時借用的奴才。”
語至解圍漸漸嚴厲,古帝不希望看到女子沉淪,欲行棒喝事。
“凡事都有代價。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你都想不明白,難道......”
“十八萬柒仟九百二十三年。”女子忽然說道。
“......什麼?”
“三百二十一天。”
“......”不知對方所指,古帝心有不耐、但沒有發火。
“當年你讓我創建仙靈殿。聯合天下顛覆樓蘭;事後我本不想再管,是你讓我繼續執掌仙靈,督監天下。一晃眼的功夫,竟已經過這麼久。”
陳述往事,女子感慨說道:“暫時......你說,要細心照看一個組織,掌管成千上萬強大的人,要掌控天下十幾萬年,能不能叫做暫時?算不算癡迷於外物?”
“......天下太大。朕不能走出九龍之地,天道難尋不易捉摸,再有天機莫測藏於人間。需要很多眼睛才能看得完,看得清。”
“是啊,你有難處,說的也都很對。天機莫測。需要很多眼睛才能看清。那麼,如今你看清沒有?”
“如今,朕不需要再看。”
“爲何?”
“樓蘭重現,表明混沌之寶有了蹤跡,只要奪下法壇......你都知道,何苦再問。”
“也就是說,我這麼些年精心在做的事情,都白做了?”
“樓蘭散落整個星空。唯有儘可能多拿鑰匙,接下來纔有把握戰勝聖女。同時避免被血魂所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仙靈殿是唯一能夠觸及所有角落的組織,正和發揮功效,怎麼能叫白做。”
“這樣講的話,我又爲你立了功?”
“......不是立功。”
“那是什麼?”
“你所做的一切不止爲我,也爲了你自己。朕之所求是你所求,朕之所爲,不止爲爭自己,也是爲了你。”
古帝緩緩說道:“君無戲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都是如此。”
這是一番充滿溫情的話,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從古帝嘴裡講出來,聽着竟有淡淡寒意;也許是君王之心不能軟弱,也許是他從不死的言語中聽出一些超越怨言的東西,以這種方式發出警告。
女子不知有沒有聽懂,幽幽一聲嘆息。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生平頭一次,古帝無言以對。
他知道女子這句話的意思。
他知道這是女子的怨言,也是她的手段。
魅惑是女人的天賦,作爲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女人,她從來不需要藉助法術,甚至不需要藉助容貌,只要說說話就能顛倒衆生,趨勢無數英雄豪傑去死。
古帝知道她爲自己付出太多,同時更知道她的厲害,她的威力,無時無刻不保持警惕。
他沒辦法迴應這句話。
沉默中,女子微微擡頭,望着高居龍首的古帝說道:“你的臉怎麼了?”
君威無上,古帝的臉不算英俊,但是完美,往日找不出半點瑕疵;今日他臉上有了缺陷,靠近眉心的地方,有一顆隱隱約約的黑點。
嗯?
古帝微楞了一下,不禁有些失落的感覺。
本以爲對方早有所見,想不到這時候才突然問起......還不如不問。
女子的確剛剛留意到這點,仔細觀察後再問道:“這是詛咒......”
依舊瞬間驅逐軟弱,古帝暗想這又是故意,口中淡淡迴應道:“小人所趁,疥癬之疾。”
“誰能傷得了你?”女子再問道。
“朕說過,小人所趁。”
“要緊嗎?”
“朕說過......”
“你說過了,疥癬之疾。”
“......”古帝再度無言,躁意暗生。
“看來不用我擔心。”
女子似乎笑了笑,聽在耳中就像大漠風聲吹來的簫音,好聽到沒辦法形容,但卻沒來由的讓人心煩。
古帝有些心煩,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心煩,於是說道:“有沒有別的事?”
“你的承諾啊!我能爲你做的都做了,難道你還......”
“朕知道了。”古帝截斷她的話,語氣堅決說道:“朕說過,待此次事了自然會......”
“你沒說過。”女子截斷他的話,堅決語氣說道:“剛剛這句話,你真的沒說過。”
“算了算了,遲點早點,有什麼要緊呢。”
女子似乎又笑了,依舊好聽到讓人心煩,忽然對古帝說道:“有件事,想請你幫我參謀一下。”
古帝又是一愣。
“何事?”
“嗯......”
似乎不太好開口,女子猶豫半響,才用遲疑的聲音說道:“你說,要是有人破了我的心防,該怎麼辦?”
如果說之前有幾次意外而發愣,聽了這番話,古帝同樣大出意外,但在意外過後覺得......很無聊。
此刻他回憶起來,女子有些時候喜歡扮嫩,故意裝成小姑娘模樣,甚至會故意找麻煩,故意幹些事情惹人生氣,等等等等。說起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經很多很多年沒看到她的這一面。
“呵呵。”
“笑什麼?”女子好奇問道。
“天下雖大,誰能入你法眼。”
“萬一呢?”
“萬一,那......就應該珍惜。”
“呃,你呢?不生氣?”女子馬上追問。
還是那種感覺,還是那種記憶,雖然陌生......依舊親近。
只是,眼下不是時候。
“大事當前應集中精神,閒思雜念不要再提。”
心內嘆息着,古帝暗下決心將來定把這種感覺找回來,哪怕只是爲了哄她玩。
“還有沒有別的事?”
能夠兩次問出這樣的話兒毫無責備的意思,古帝知道自己這樣是表現軟弱,當能讓對方感受到誠意,獲得小小滿足。
“沒了。”
果不其然,女子極爲乾脆的迴應着,轉身便走。
“我去做事了。”
古帝反而有些意外,目送女子背影離開,心神有些恍惚。
似乎......和預想的反應不太一樣?過去她不是這樣的,或者是這樣的......記不清了。
正想着,遠方女子又有聲音傳來,越發飄渺,抓不住的感覺。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才明白。”
“......”古帝猶豫了一下,沉下面孔迴應道:“肯定又是胡思亂想。”
“呵呵,絕對不是。”女子的聲音怪異,像是千萬人說同一句話,蘊含千萬種意味,最後分不清是什麼。
“我已經知道你身上的問題。”
古帝莫名其妙,暗想她難道還在想那個詛咒怎麼來的......
這沒有道理。她早已離開滄浪,再說靈胎詛咒就像天道一樣不可預測,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到底是什麼呢?
“大事爲要,別再胡思亂想了。”
疑惑中女子的聲音再度傳來,像是難以啓齒,思考很久才下決心說出來一樣。
“那種事啊,反正......我試過,也不是很在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