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眉師的話,谷溪神色難看,黑麪神的臉比平時更黑,唯莫師平靜沉思,片刻後輕輕嘆了口氣。
“未考慮接令者反應,的確有點蠢。”
紫雲令猶如殺手絕技,出則再無退路,等若逼迫蕭十三郎做一道必選的題,假如真有什麼難言之隱,無疑有些不妥。即便他遵令而行,心氣不平,事情能否按照三位樓主設想的那樣發展,仍是未知數。
這些尚屬次要,莫師刻意強調接令者三字、而不說蕭十三郎,因在設想中紫雲令從來不會用於“求助”,而是專爲殺敵滅魔,無需考慮對方如何。此番特意點出來,谷溪、黑麪神均爲之色變,心裡同時想到一個之前從未想過的可能:萬一蕭十三郎真的拒絕接令,該如何收場。
紫雲令更多是爲了表達一種象徵意義,意思是“不聽宣調我就殺死你”,之後真的殺死對方,等於幫助紫雲令豎立權威。當年紫雲真人難說便是出於這種想法,否則的話,何苦多此一舉。如今事情顯然不同,假如蕭十三郎拒接令牌,道院難道親手殺死他,還因此賜予殺人者那道懸賞?
“院座教訓得是,這件事,我等的確太蠢。”黑麪神鄭重說道。
“那個小兔崽子難道會這樣做?”谷溪不知不覺流出一身冷汗,神情驚恐但透着幾分不甘。
“不會。紫雲令一出,本院斷言蕭十三郎會即刻返回紫雲島。”
眉師的話斬釘截鐵,莫離山疑惑擡頭,神情有些不解。
“蕭十三郎出道時間不長,每每驚人之舉,多於不可能中創造可能。確乎稱得上奇才。但就修行而言,本院以往對其並不看好。此子心性不定,雖有天賦兼有大毅力,然其牽絆太多事事不肯放手,終有一天受困於心障。”
眉師臉上流露出追憶,說道:“當年。本院傳其靈犀法目,一爲神通,其次爲了點化,希望他能看破塵俗虛幻本質,專心於道。如今看來,此子非但沒有參悟其中意思,反變本加厲,深陷於情網而不自知。”
此情泛泛,非專指男女。眉師不願多做解釋。繼續說道:“不提外域,拿此次嶺南之變,此子膽大包天,行以卵擊石事,爲今後增加無窮禍端。單以目前情形判斷,此舉無異於投身漩渦濤頭,稍有差池便會粉身碎骨。”
“本院不知其信心何來,也不知道其規劃步驟。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事。這般情形下請出紫雲令,等若將將道院命運與蕭十三郎綁在一起。極有可能同陷其中。”
擡手阻止想要開口的谷溪,眉師嘆息一聲說道:“假如老師還在,本院會如師兄們一樣嘗試對其稍出援手現在,本院只能置身事外,絕不容蕭十三郎將道院拖下水。”
這番話說出來,三大樓主臉上適才涌出的愧疚尷尬再無蹤影。代之以難言憤怒。
谷溪眼中火焰漸生,說道:“眉院不相信蕭十三郎的爲人?”
眉師平靜說道:“道院命運,豈可寄望於一名學子的爲人。”
谷溪憤怒說道:“眉院之所以肯定蕭十三郎會遵令而行,是因爲您懷疑小徒別有居心?”
眉師冷漠說道:“谷師兄言重。本院相信蕭十三郎不會傻到與道院對抗,至於他有沒有別的意圖。本院並不關心。”
“哈!”
谷溪悲憤說道:“不會傻到與道院對抗?院座難道以爲,如今紫雲島還是以往那個號令天下的第一分院?老夫以爲”
眉師再度打斷谷溪的話,說道:“紫雲島不涉江湖事,從來沒有、也不會號令天下,紫雲道院過去、現在、將來、永遠是第一分院。此外提醒師兄一句,道院雖以教化爲職,但當學子離開後,便無師徒之說。師兄即爲一樓主持,應該注意身份,不要讓人誤會,影響道院聲譽。”
如一桶涼水從頭頂澆落,谷溪反比剛纔平靜,說道:“院座要將小徒除名?”
眉師微微皺眉,但沒有再次強調“不可言師徒”,說道:“蕭十三郎修行有成,所作所爲並非惡行,當然不會被除名。正因爲如此,其身爲在院學子私自涉足宗門事務,以閉關爲名迴避宣召,本院會就此諭令訓責。”
谷溪寒聲說道:“如何訓責,院座能否詳細說?”
眉師挑眉說道:“谷師兄要干涉本院行令?”
谷溪冷笑說道:“老夫不敢。老夫年事已高,神疲力衰早已不能擔當禁樓主事;煩惱院座再傳一道令,容老夫引退,就此歸老。”
“不可!”
“胡鬧!”
黑麪神與莫離山目光大變,連忙先後開口勸解;只可惜谷溪毫不領情,儼然吃了秤砣的王八,鐵了心要就此解甲歸田。
“老夫決心已定,請院座恩准。”
“谷師兄的決心,本院知道。”
眉師平靜搖頭,冷漠嘲諷道:“谷師兄想借助本院之口離開紫雲,恐怕行不通。”
這番話說出來,黑麪神與莫離山兩人神情真正爲之大變,目光流露出難以置信。包括他們兩在內,此前都認爲眉師因爲難故意這麼講,谷溪順勢請求隱退,兩大樓主苦勸而不得,彼此默契演一場“逃離紫雲島”的好戲。此刻眉師這般反應,實實出乎兩人意外。
能隱退就能復出,老實講這種伎倆談不上高明,相反有欲蓋彌彰之嫌;但就當下而言,除非幾大樓主真打算袖手旁觀,想不出比之更高明的主意。
眉師不管他們怎麼想,緩緩說道:“藉口隱退趕往嶺南,師兄想做什麼事不難推斷;按理本院不該如此不近人情,但於當時當下情形而言,此舉表演的意味太濃,須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被切中要害。谷溪徹底平靜下來,冷冷望着眉師半響,神情有些感慨。
眉師說道:“師兄還有什麼話?”
谷溪說道:“老夫之前從未認識到,師妹這般凜然大義。”
眉師平靜說道:“本院向來如此。”
谷溪嘲諷說道:“老師當初選擇師妹,或許就是因爲此。可我忍不住想,老師他會不會老眼昏花。看錯了人?”
“放肆!谷溪,你敢質疑老師!”
“谷師兄有口無心,院座不要生氣谷師兄,還不像師妹道歉!”
兩樓主難按震驚,當即開口斥責;莫離山焦慮難顧身份,連使眼神,催其趕緊將之前的話收回來。不用說,盛怒之下谷溪對兩人的話充耳不聞,只管緊盯眉師的眼睛。看她如何迴應。
這種態度,黑麪神兩人搖頭嘆息,想勸都沒法開口。他們知道如再強行替谷溪辯解,等若聯合谷溪與眉師對立,事情越發不可收拾。
眉師神情依舊平靜,淡然說道:“激怒本院,對師兄沒有好處。”
谷溪只是冷笑,連話都懶得再講。
“同門一場。師兄質疑本院,我可以不計較。但你對老師不敬。不能不追究。”
稍做沉吟,眉師擡起頭冷漠說道:“谷溪以下犯上,褻瀆師靈,免去其禁樓主事之職,罰于丹樓思過三十年。此事交由莫師兄處置,若有失察。與谷溪同罪。”
“啊!”
這樣的處罰說出來,三位樓主再度大吃一驚。谷溪面色鐵青,渾身顫抖着想要說話,奈何心情激盪難耐,始終開不了口。
“你好好好好”
憋得急了。一股戾氣自心底直衝胸腹,谷溪猛地張開嘴,狂噴一口鮮血。
“師兄!”
兩大樓主齊齊搶上,莫離山急切摸出一顆丹藥,想要送給谷溪吞服。
修爲達到谷溪這種境界,最怕的便是自殘。這不是戰鬥負傷,戾氣入心猶如沉痾入骨,難以化解。心病必須心醫,事情弄成這樣,再好的丹藥也沒辦法讓他不爲之氣悶,如何根治得了。
“不要管我!”
谷溪一把將莫離山推開,怒罵道:“哈哈,哈哈哈!師妹好心計,好二十六年之後,老夫在丹樓恭候雷院長大駕!”
狂笑聲中,谷溪身形搖搖欲墜,懶得多看衆人一眼,返身便走。
“師兄!”
莫師再喚一聲,跺腳扭過頭說道:“院座此舉大大不妥,且不說三十年之期過於嚴苛。咳咳,師兄犯錯,自有刑樓負責處置,怎麼能交給我?”
任何組織都有類似刑堂之類的部門,道院也不例外;很少有人知道,紫雲島實際上還有第五座樓,不在島上,而是位於清河之下。
眉師冷漠說道:“刑樓以禁道陣法看押人犯,主事多與谷師兄有舊,不少人本就是其門下,恐怕看不住他。”
莫離山憤怒說道:“那爲何交給我,難道本座比刑樓更適合看管。”
眉師平靜迴應道:“谷師兄爲人重情義,有莫師兄與其命運相連,纔不會亂動。此外,師兄精通丹道,可助其妥善調養心性。”
莫離山愕然失語,半響才忍不住冷笑道:“院座確如師兄所言,好算計本座有些好奇,院座爲何相信起爲人了?”
眉師神情不變,說道:“這種小事,相信一次也無妨。”
莫離山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好。
“師兄若真替谷溪考慮,請將精力投于丹道。”
回頭望着黑麪神,眉師說道:“蕭十三郎訓責一事,請師兄代本院傳令;此外再發一條消息,大比之前兩次開山取消,紫雲島即日起封閉山門,絕不過問江湖是非。”
兩人再度大驚,未及開口,眉師擺手說道:“兩位師兄請去,本院需在此坐關些日子,若無重要事情,不要再來打擾。”
話說到這份上,兩大樓主再如何不甘也只能暫避,心裡打着日後找機會再來商談的念頭、先手施禮告辭。身後,目光兩人身影消失在視線外,廖香眉平淡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難掩疲憊的臉上流露出深思警惕的表情,久久不能平復。
“割裂這應該是你的目的;可是,爲什麼連我們都要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