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8日,對於韓愈來說,那一天是災難日。
韓老太太在國內聞聽陸子初在美國出事,乘車前往機場時,發生意外,當場死亡。
噩耗傳來的時候,顧笙還在動手術……
同樣是6月28日,顧笙躺在手術室裡,昏昏沉沉,一度以爲自己接近死亡地帶,多麼奇妙的體驗,她甚至能感覺到冰冷的器械是如何一點點進入她的體內。周圍只有機器聲在響,她在風裡海里漂浮着,隨時面臨從高空*的危險和恐懼,那種感覺可怕到了極點。
她躺在那裡,黏膩冰涼的汗水打溼了她的發,就那麼黏附在了脖子上,她什麼也做不了,血腥矇住了她的雙眼,如果是黑色就好了,她可以當成現在是黑夜,永遠的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她彷彿看到了曾經的她和她。
陸子初說:“阿笙,以後我們要個孩子吧!”
陸子初說:“人有旦夕禍福,如果有一天我不幸走在你前面,至少還有孩子陪着你,女兒最好,不是說女兒貼心嗎……”
那天,她感覺孩子離開了她的身體,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竟然撐到了最後,擡起手臂緊緊抓着醫生,用英文問她:“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她覺得挺好,他一直想要一個女兒的。
喜悅未曾進駐她的眼眸,因爲她看到了醫生眼中的遺憾和憐憫。
“讓我看看。”她分不清是悲傷,還是什麼,聲音彷彿水滴砸落地面,因爲太輕,轉瞬即散。
醫生有些動容,身爲人母,有權利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只不過實在是有些殘忍。
那個孩子早已成形,醫生把她從母體取出來的時候,她的小手還緊緊的攥着,她是那麼想要活下去……
阿笙看着醫生手中的孩子,稚嫩的身體上都是鮮血,就那麼蜷縮着,似乎只是睡着了。
“她怎麼不哭呢?”她輕輕的說,淚水沿着眼角一滴滴滑落,就算跟陸子初分手,她的心也沒這麼痛過,口鼻間都是腥氣。
“你湊近一點,讓我好好看看她。”她雙眼模糊,看着湊到她面前的女兒。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孩子身上顏色詭異,那是死亡色,彷彿充滿怨氣的亡嬰……
“啊——”
那聲尖嘯,悲慟入骨。
這世上最大的喪痛,莫過於血親離世。
她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還好好的活在她的身體裡……
“你把她裝回去,你們把她放回去……”她感受不到來自於身體上面的痛,看不到下~體緩緩流淌的鮮血,只想把孩子搶過來,重新來過。
這就是她的人生,她一步步往後退,直到退到了懸崖邊,這才發現,她已無路可退。
醫生過來勸她,她死死的盯着被醫生帶走的死嬰,嬰兒頭部是致命傷……
阿笙胸口窒息,竟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死神帶走了孩子,卻留下了顧笙。
病房裡,阿笙躺在*上,臉色宛如這世上最潔白的紙,韓愈坐在一旁守着她,她的手指上夾着監測血壓的小夾子,和儀器連接在一起,檢測結果令人心驚膽顫。
手術室下來,她幾乎丟了半條命。
顧笙變了,醒來後,她把望江苑的地址告訴給醫生,她讓他們去找陸子初,她說這世上她已不知道可以相信誰,依靠誰,她只有他了。
她說她的孩子還活着,還在她的肚子裡,有時候她會忽然抓住醫生的手:“你摸摸,她在動。”
她每天說很多很多的話,沙啞虛弱的聲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都在說些什麼。
那天韓愈聽到護士小聲議論:“該不會是瘋了吧?”
韓愈彷彿掉進了冰窖裡,一種尖銳的痛直達心臟,轟然倒塌。
上學的時候,他參觀過醫學實驗室,看到那些泡在容器裡的死嬰,心臟會莫名緊縮,不忍直視。那個孩子從手術室裡送出來時,他看了一眼,心裡有什麼東西忽然間死去了。
他不敢離開她,錯過了韓老太太的葬禮。
夜裡,她被夢魘驚醒,她和他均是一臉眼淚,他抱着她,那麼緊的力道,似乎能夠擠走她胸腔裡所有的空氣。
有淚流進她的脖子裡,他爲奶奶,爲那個錯手害死的孩子而哭,那是他從不輕易示人的良善;而她在那一刻竟是清醒的:“別碰我,噁心。”
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時常一個人呆坐着,認不清人,眼裡霧濛濛的。
任洋問他:“你還愛她嗎?”
“愛。”他把湯吹涼了送到她脣邊,她麻木的吃着,她混淆了時間概念,卻記住了韓愈的話。她只有好好活着,他纔會撤訴,放了陸子初。
他有時候會握着她的手。手很冷,彷彿結了冰,暖的久了纔會有着正常人的體溫。
她並不見得就認出他是誰,偶爾她會自言自語:“手腳容易冰冷,說明沒人疼。”
他聽了,心裡只覺得難過,把她當成了一個孩子,攬在臂彎裡,修長的手指撫摸着她的頭髮,言語喪失了陰戾,被溫和取代:“阿笙,過去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們還年輕,人生還很長,我會好好照顧你,好好疼你……”
她沒說話,只呆呆的望着室內一角,她有着自己的專屬世界,至於外界紅塵萬千,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8月初,韓愈扶着阿笙去花園散步,洛杉磯接連下了好幾日大雨,花園空氣很好,但一陣陣風吹過來卻很涼,他把外套脫下來穿在了她身上。
嘴角終於流露出久違的笑意,她就那麼穿着他的衣服,看起來很小,就像是一個孩子。
歐陽浨來找韓愈,遠遠就看到了顧笙坐在椅子上,韓愈蹲在她面前,正在喂她吃餅乾。歐陽浨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贖罪,還是隻想竭力疼愛她?
後來,歐陽浨恍然頓悟,她對任洋說:“先生入了魔。”
任洋沉默,韓愈和顧笙認識彼此,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任洋和韓愈認識多年,從不曾見他如此爲一個女人費盡心機,不惜和兄弟決裂,他是那麼想要把她放在心尖上,依偎過一輩子,也許連韓愈自己也沒想到,時至今日傷她最深的那個人竟然也是他。
那天,她有公事找韓愈,他快把醫院當家了,就連對顧清歡的迫壓也失去了最初的興趣,現如今他一門心思都在顧笙身上,她和任洋只得每天頻頻出沒醫院。
歐陽浨在一旁站着,眼見韓愈取出紙巾幫阿笙擦了擦嘴角沾上的餅乾屑,這才站起身,朝她走來。
顧笙安安靜靜的坐着,歐陽浨是知道的,她可以就這麼坐上很久,有時候會跟人說話,她似乎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根本不去理會有沒有人能聽得懂她在講些什麼。
但她也是有清醒的時候,那天她在韓愈口袋裡發現了那兩枚銀戒。一枚是她的戒指,一枚是陸子初的。
她不知道陸子初的戒指怎麼會在韓愈手裡,但那天她看着“執子之手”四個字上面乾涸的血跡,眼睛裡忽然涌起了一片水光。
那天,阿笙拔腿跑出醫院,她在陌生的城市裡尋找着陸子初,車禍發生的時候,手中的兩枚戒指被汽車撞飛了,她倒在血泊中,往前爬着去撿……
……
2013年春末夏初,顧笙從凌晨走到了晨曦乍現。公路上,有私家車停在了她面前。
那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來t市探親,一早開車返家。
男主人隔着車窗問阿笙去哪兒。
她站在那裡,隔了會說:“杭州。”
“我們回去正好要經過杭州,送你一程吧!”男主人打開了副駕駛車門。
風很涼,阿笙靠着窗戶,幾欲入夢。
後座,小女孩問她母親:“媽媽,人人都想要快樂,但快樂是什麼呢?”
女主人被問住了,說了許多答案,小女孩都不滿意。
“阿姨,你知道快樂是什麼嗎?”小女孩攀着副駕駛座,偏頭看着顧笙。
阿笙轉頭看她,擡手摸了摸她的頭,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快樂就是嘴角上揚,把牙齒露出來曬曬太陽。”
“是不是像我這樣啊?”小女孩咧嘴笑了,露出可愛的小虎牙,明媚無憂。
阿笙眸色溫潤,孩子微笑落入她的眼中,宛如一朵溫暖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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