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溫彩換上七公主送的宮袍,梳洗一番,讓杜鵑去知賢堂與鄭氏打了聲招呼,跟着冷昭入宮了。
這一回,冷昭走得不快,上回溫彩在宮裡走失過,只怕現下宮裡還當笑話一樣傳揚呢,若再走丟了,他可丟不起這人。
剛近宮門,便見安王慕容悰也到了燔。
彼此打了招呼,冷昭因要去參朝議事,慕容恆就將溫彩交給自己的內侍太監了。
冷昭生怕再走丟,叮囑內侍,“你跟緊冷大奶奶些,她不識路,莫讓她走丟了。”
溫彩翻着白眼:嗓門這個大,嫌她不夠丟人是不?這個時辰,正是百官入宮議政時,叫得這麼大聲,還怕別人聽不到麼?
重華宮的飛檐四角上,掛着斗大的銅鈴,一陣風過,鏗鏗作響,聽說鳳儀宮裡也有一樣大的鈴鐺,不過是金鈴,而幾妃宮裡都用了銅鈴。
待內侍通稟後,溫彩與冷昭邁入重華宮。
淑妃內着素綾中單,外罩翠碧千蓮煙錦宮裝,荷葉狀裙襬曳地,逶迤仿似一泓寒碧煙波上千朵白蓮盛開幕腰繫青纓細紳帶,綴以鏤雕玉螭鳳紋青褐佩環,袖口、衣沿繡以天家貴眷才能享用的鳳羽,描金重繪,美輪美奐窠。
一側靜立的九公主安陽,笑眼微微,衣着一襲淺紫宮袍,顯得華貴非常。
九公主伸出手來,笑盈盈地虛扶一把,“五哥昨兒說,要請一位會做河豚的廚子入宮,這人不會是你吧?”
正說話,便有宮人哈腰稟道:“淑妃娘娘,安王殿下說,今兒晌午要在重華宮用膳,到時會邀帶平遠候一道過來請安。”
淑妃對冷嬤嬤道:“着人把重華宮小廚房拾掇好,再叮囑御膳房多備些精緻的菜式。”
冷嬤嬤應了。
寒喧了一陣,說了些場面話兒。
溫彩故作得體地坐在一邊,實則仿似屁股下面有釘子一般,只不過強作得體。
淑妃問道:“老夫人可好?你母親還好?”
溫彩的親孃早死了,淑妃問的母親自然是指鄭氏。
“祖母硬朗着,近來也愛笑了,平日沒事,便有母親、嬸嬸、小姐們陪着閒話。母親近來也甚好。”
淑妃很是滿意,她人在宮裡,時常掛念家人。又問:“冷曉、冷晞姐妹還在學規矩?”
溫彩小心地看着左右,有些話只能私下與淑妃說。
淑妃對左右道:“冷嬤嬤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冷嬤嬤,原是淑妃的乳母。
當年,淑妃入宮爲妃,後來育下五皇子慕容悰後,就求了皇帝恩旨,把她的乳母接到宮裡服侍,這一待便是二十年。
溫彩輕聲道:“三小姐原就體弱,沒學幾日規矩就病了,現下還在吃藥呢。二小姐倒是身體好的,學儀態時,不小心扭了腳,也停下了。而今,只得明月庵冷家的三位小姐和三房的冷昤還在學着。”
沒學了,就是不能參選。
若要參選,便是病了也是要學。
淑妃微微凝眉,“曉兒、晞兒真的病了?”
溫彩沒答。
淑妃便明白這是藉口。
明擺着,這是冷家大房、二房的兩位嫡出小姐退出參選皇子妃。
雖讓各家送女參選,又沒說都要參加,有一個便好。
淑妃心頭六福酒陳雜,道不出是高興還是擔心,過了良久,才道:“你回去告訴老夫人,就說晞兒可以不參選,至於曉兒必須參選。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冷家最優秀的女兒就是曉兒,她若不參選,這讓皇上如何看待冷家。”
溫彩應答一聲“是”,淑妃不是埋怨老夫人說當年不該把她送進宮麼?而今,她卻硬要把自己孃家最疼愛的侄女送來參選皇子妃,真不知道淑妃是怎麼想的。
溫彩心頭一轉圜,想到了蕭彩雲,輕聲道:“淑妃娘娘,蕭彩雲也怪不容易的,大爺一心都念着她呢……”
她替蕭彩雲說情?難道是冷昭與溫彩說的?
蕭彩雲是什麼身份,怎能配得上冷昭。
“溫氏!”淑妃打斷了溫彩的話,正色道:“你別聽旁人說三道四,現下,你纔是平遠候的妻子。”
一看淑妃那神色,就厭惡蕭彩雲得緊,溫彩原想求求淑妃,讓淑妃再與老夫人求個情,許蕭彩雲就能嫁給冷昭。
冷嬤嬤見淑妃不願提蕭彩雲的事,岔開話道:“娘娘,該備午膳了。”
淑妃笑道:“彩兒,今兒就有勞你下廚做醬燒河豚了。”
“是。”她欠身退出重華宮大殿,只餘下一臉心事的淑妃。
待溫彩走遠,淑妃輕聲道:“端陽越發沒個輕重了,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放下不蕭彩雲。”
冷嬤嬤也是如此看的,溫彩嫁給冷昭纔多久,要不是冷昭說了蕭彩雲的事,溫彩怎會知道,這對於任何一個女人來說,蕭彩雲都是鯁在咽喉的刺。
淑妃道:“你
去前朝瞧瞧,要是朝會散了,把端陽領來,本宮要與他說說話。”
“是。”
冷昭想把蕭彩雲弄進冷家門,她第一個就不會同意。
一個下堂婦,無出、犯妒,連蕭家人都不要那女兒,還想進冷家門?
冷家的門檻可高着呢,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的。
溫彩進入重華宮小廚房。
冷嬤嬤照着溫彩的吩咐去大廚房取了食材、配料等物。
前朝散了,慕容悰領着冷昭進了重華宮。
彼時,溫彩做的蟹黃糕、香辣蟹、醬燒河豚已經上桌。
慕容悰聞着就香,知是溫彩做過幾回,待淑妃舉筷之後,也跟着取食。
九公主讚了聲“好吃”,便愛上那道香辣蟹了。
不知何時,只聽冷嬤嬤低呼一聲:“冷大奶奶呢?”
衆人這纔回過神來,溫彩領着宮娥上菜,之後就不見了人。
冷昭很緊張,生怕再和上次一樣鬧出丟人的事。
一邊有內侍道:“許在小廚房呢,冷大奶奶說還得備一道甜湯。”
淑妃滿意地含着笑,“還是端陽有眼光,有這等廚藝的大家閨秀可不多見呢。”
九公主也聽說冷昭待溫彩不好,上回走失了人就是最好的證明,但凡上些心,溫彩也不會走丟,附和道:“大表哥可得對大表嫂好些,我瞧着她這性子還真是個率真的。前兒,華陽還與我提到她呢,說得了空要找她打架。”
這裡用膳敘舊,溫彩令小廚房的太監、宮娥看火,又讓杜鵑幫忙盯着差不多就起鍋,杜鵑與她久了,雖不會做,倒會識做得好壞。
杜鵑只當溫彩拿着另一份吃食回重華宮偏殿了。
溫彩令宮人尋了食盒,將自己做的菜式各備了一盤擱到食盒裡,辯清方向直往冷宮去,這一回許是有參照物,竟一次沒錯就到了冷宮,站在院子外喊了兩聲“小十”,便有韓公公缺牙跑了出來,“是順娘啊?咦,今兒穿得這麼漂亮。”
溫彩笑了笑,“我送些吃的過來。”
德妃坐在窗前,伸着脖子瞧了一眼,“順娘來了。”雖是一句最尋常的話,卻有道不出的歡喜。
溫彩進了屋,把食盒裡的東西一一擺放出來,“小十呢?”
德妃道:“小十被七公主尋去繡《紫菊圖》了,說要趕在皇后娘娘千壽節前繡好。”
溫彩一臉不悅,“七公主還真是,她自個不繡,倒讓小十繡。”
“是小十自己願意的。”
“德妃娘娘先吃些東西,小十不在,我不多坐了,得了空再來瞧你們,下次來我就帶些菜種、鋤頭什麼的。”
德妃令韓公公將溫彩送出院門。
溫彩提着只空食盒,心裡罵罵咧咧地:同樣是公主,小十就快成七公主的使喚丫頭了。皇家尚且如此,也難怪大戶人家得寵的小姐跟樣學樣,想方設法地欺負不得勢的小姐。就如她在溫府時,便是連溫翠、溫藍這兩個庶女也能欺負上她。
正悶頭走路,卻有個不長眼的總和她過不去,迎面站在她跟前,她往東,她也往東;她往西,她也往西。
溫彩氣惱地挑眉一瞪眼,似隨時都要發作起來,卻聽到一個人朗朗笑起來,“溫彩,今兒便聽說你入宮了,正使太監去重華宮傳你呢,你卻在御花園,不怕又把你走丟了,聽說上回躲在樹叢裡哭了一宿呢,臉兒都哭花了?”
不是旁人,正是她在心裡罵着的七公主華陽。
華陽穿着一件黃橙橙的宮袍,挽着高髻,正一臉兇相地盯着她看。
人善被人欺,溫彩厲聲道:“閃開!別以爲你是公主我就怕你。”
“誰說你怕我?”
若怕她,就不會和她打架呢,想想那次打得還真是痛快,就算被皇后給訓了,七公主還是覺得過癮,不禁愉悅的笑了起來。
她道:“聽說你最是個溫順、乖巧的,我今兒偏要惹你和我打架,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你膽小都是裝的,你可是膽大包天呢。”
溫彩懶與理會,側身往一邊去,七公主追了過來,張臂攔住去路,“你今兒不和我打架,休想讓我放你離開。”
她不能耽擱太久,時間一長,重華宮那邊就會以爲她不見了。“好公主,你讓我過去,下回再陪你玩。”
七公主依舊笑着,突地笑容一斂,厲聲道:“先打架。”
溫彩垂眸看着手裡人食盒。
七公主“咦”了一聲:“你拿吃的給什麼人?難不成上回你沒在外頭露宿?”
溫彩道:“你讓我回重華宮,我先把東西擱下再陪你打架。”
七公主打了個手勢,一個宮娥從一邊奔了過來,“把食盒送回重華宮去,記住了,要悄悄送回重華宮廚房裡,莫驚動了旁人。”
這七公主除了刁蠻,人好聰明啊,似乎猜出她是揹着人送的吃
食,還要宮娥悄悄兒送回去。
溫彩將食盒一遞,學着七公主的樣,雙手一叉腰,乾脆、爽快得沒有半分的拖泥帶水,“打架也得有個打法?說吧,怎麼打?就一陣胡打,你揪我的頭髮,我撓你的臉,那是街上的潑婦打架,咱們這樣的身份,要打就打個品味出來。”
打架能打出品味,這叫什麼說法,不過當真很新鮮,她就知道這丫頭是個有趣、好玩的,還真沒看錯。
七公主一臉錯愕:“打架還有規矩不成?”
“當然有規矩。”溫彩揚了揚頭,“這男子打架,是切磋武功。我們打架也要打出俠女風範,自與外頭市井婦人不同,我們要打得讓旁人敬重、高看,還得欣賞、讚揚我們的打法是女君子。”
“女君子!”這又是什麼新鮮說法,七公子雙眸熠熠生輝,更覺有趣,頓時好感連連,“那你說怎麼打?”
“頭對頭踩腳,看誰倒地爲輸。”
這揪髮撓臉着實不成個樣子,而且最易受傷,就踩腳。
“好,打就打!”七公主爽朗地應了。
溫彩一拱背,兩個人頭對頭,頓時就在御花園的草坪你踩我腳,我踩你腳,溫彩只想速戰速決,一腳踏下那個狠重啊。
有嬤嬤大喝一聲:“來人呀!七公主又和人打起來了。”細細地審視着溫彩,不像是宮娥,但宮裡的公主誰也沒這麼大的膽兒,與溫彩大小差不多的,只淑妃所生的九公主,又有冷宮德妃所生的十公主。
九公子對七公主見面先禮讓三分,這十公主更不敢忤逆七公主,在七公主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
七公主罵了一句:“臭丫頭,你找死,我輕輕踩你,你倒下狠勁了。”
“你會是個輕輕踩的?少誑我。我沒吃午飯,你也沒聽,你個頭可比我還大呢。”
溫彩一面避着七公主,一面靈巧的左擡腿、右踏腳。
兩個人你踩我,我踩我,倒是玩得不亦樂乎。
溫彩踩上一腳,就樂得直嚷:“踩上了,踩上了,我踩上六下。”
“你才六下,我都踩你九下了,臭丫頭,你輸了!”
哎喲,這怎麼能的打架呢。
嬤嬤扯着嗓子,“快來人!快把人拉開……”
七公主一惱,“停,就停一會兒。”
兩個氣喘吁吁,彼此一望,都傻笑起來。
七公主對周圍的宮人道:“本公主愛與她打架,你們誰要是多管,我不饒你們。你們看着便是,不許多事!我們這是女君子的玩法……”唉,還是不說了,“總之,你們不明白的,你們只看就對了。”
敢情這七公主就是個討打、欠虐的,居然喜歡被人欺負。
溫彩可沒顧忌,只依着自己的性子踩,反正在腳上,大不了明兒她們都不出門了,她非要收拾七公主不可。
圍觀的宮人不能拉,那就在一旁給公主加油。
“七公主,踩她!踩左腳……”
“七公主,快啊!”
天啓帝正從鳳儀宮裡用過午膳出來,剛經過御花園,就聽到一陣吶喊聲:“七公主,踩她腳,踩她腳!”
幾名宮娥太監在一邊助威,總看到溫彩踩七公主,連他們也跟着着急起來,偏溫彩最是靈巧,七公主被踩有動作越來越凌亂,溫彩倒更像是訓練有素的,左一腳,右一下。
天啓帝尋聲望來,一眼就看到草地上兩個錦袍姑娘頭抵頭,像是水牛打架,你踩我,我踩你,瞧那模樣,倒似在玩,倒也尋常的孩子打架有不同。
七公主踩不上溫彩,越發氣惱了,罵道:“臭丫頭,你太鬼了,我要換種打法。”
溫彩問道:“怎麼打?”
七公主說話間,一足踩去,這個力道不小。
溫彩驚呼一聲:“臭公主,你這一腳抵我十幾腳了,我要踩回來。”
天啓帝立在一邊,太監要阻止,他擡手示意,不就是兩個孩子在瞎鬧,瞧七公主的意思倒沒有生氣。
“我要換一個,我要換一個打法。”
溫彩學精了,再不上當,依舊踩着。
突然,七公主用力一推,溫彩一個踉蹌後退幾步方纔站住。
七公主扶着膝蓋:“換一種玩法。”
“玩什麼?”
“打手。”
溫彩立即想到了玩法,喚近一個太監,道:“伸出手來比比誰手大?”太監伸手,她快速一翻身,重重擊在太監手上,太監被嚇了一跳。
七公主道:“好,就玩這種。”
遠處的天啓帝覺得當真是孩子,那個粉綠錦袍的少女一看就是個機警,動作又快,問身邊宮人道:“與七公主玩的是誰?”
“回皇上,是平遠候夫人。”
冷昭的妻子?天啓帝心頭一沉,怎麼瞧上去還是個孩子,在他眼裡七公主也是孩子,即便皇后與他提說七公主該許人了,他
只說過兩年再議,瞧七公主玩的,可不就是個孩子麼。
七公主素日在宮裡耀武揚威慣了,這會子遇到冷昭的妻子,倒成了那個被算計、欺負的,踩腳,七公主時間一長,就落了下風,被溫彩踩得不輕,卻願賭服輸,不敢叫嚷。
打手,七公主也被打得不少,一邊的宮人急得直替七公主幹着急。
一名宮人火速往重華宮奔去,一進大殿,還未來得及說話,九公主問道:“出了甚事?”
宮人喘着粗氣:“御花園裡,冷家大奶奶又和七公主打起來了,皇上……皇上這會子也在御花園呢。”
冷昭吃驚不小,上回說溫彩和七公主打架,他自當是七公主逼她急了,可這會子人不在,原是跟七公主打架去了。
就不知道謙讓麼,七公主貴爲金枝玉葉,就是旁的皇子、公主也得謙讓着。
飯也不吃了,冷昭放下碗筷就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