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一過, 水龍盾散落在地,很快被沙漠吸收殆盡,只留下一點潮溼的痕跡。
四周靜得可怕,即使408的三人踏入了綠洲之後, 也聽不見一點生息。
靜, 死寂。
夜晚的風似乎被定格在遠方, 空氣依舊沁心的冷, 可冷得焦灼,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填充空氣, 將其攪渾, 散發出了特殊的氣場。
她們本不該進來的,408明白這一點, 這片綠洲明顯得有着不對勁的詭異之處。
可她們不得不進來, 拿不到兩塊標記物,這場比賽就失去了意義。
意料當中敵在暗我在明的情況沒有出現,507剩餘的三個人竟光明正大地站在水潭對岸。
幾人相對, 那嬌小的巫師站在隊首。
昏暗的星光之下, 她擡手摘去了頭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張蒼白清秀的面容。
亡靈巫師似乎總是這樣, 膚色偏白,給人以冷淡的感覺。
她和嚴煦四目相對,半晌,靜靜開口, “就算知道危險也來了,那我就放心了, 你們身上也只有一塊對吧。”
這問句被她用陳述的語氣說出,在這寒冷的夜晚中, 平靜得詭異。
嚴煦沒有回話,巫師也不需要她說什麼,兀自點了點頭,“那麼,就開始吧。”
她緩緩舉起法杖,法石驟亮,當法杖再次落地,兩隊之間相隔的水潭忽地開始冒起了水泡。
從一兩顆到十數顆,最後連成一片,原本平靜水潭成了沸水,水翻騰的聲音不絕於耳,吵鬧而銳利。
沈芙嘉當即側移一步,擋在了嚴煦面前。
倏爾,在滾水的高潮頂端,有什麼東西從水下猛地破出,在半空呈現一團黑影,隨後,接二連三的黑影跟着破水,半空當中如壓上了一塊濃郁的黑雲。
方纔靜止的風在這一時刻忽地大作,十數米高的胡楊開始搖曳,枝葉被風拉扯地簌簌作響,沙子卷在風裡,打在防護服上,發出近冰雹般的重響。
那團黑雲於半空旋轉成圈,似凝似散,嚴煦先給宓茶套上了護盾,她和沈芙嘉兩人則站在前方。
旋繞着的黑雲當中,忽地傳出了一陣嘶啞的尖叫,像是女人的吶喊,又彷彿男人的哭泣,這聲音用鬼哭狼嚎來形容毫不爲過。
宓茶倒吸了口涼氣,她的耳膜被這聲尖叫震得微酸,一種屬性相剋的天敵氣息讓她臉色有些發白。
亡靈巫師,和牧師天生氣場相反的角色。
體內的能力耗費了八成有餘,當牧師的氣場處於弱勢,她將成爲被壓制的那個。
旋轉不過三圈,自黑雲當中,忽地分出了一道細影,在哭嚎中衝着下方的三人衝去。
對着面門俯衝而下,沈芙嘉終於有一瞬間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樣。
那是一張人臉,沒有脖子,臉皮鬆垮得彷彿一撕就掉,眼睛部位呈現兩個黑黢黢的凹洞,下巴彷彿脫臼,垂在臉部下方,但口中的每一顆牙齒都清晰可見,銳利而尖長;臉後拉着一串黑霧,潦草地充作軀體。
這無疑是一隻充滿了戾氣的亡靈。
第一道竄出的亡靈,猶如發令槍打響,無數的黑影緊接着從雲中四射開去,像是有人踩了一灘水坑,水花於是四濺飛射,它們哭嚎着、尖嘯着,在分散開來之後,朝着統一目前衝去——408所在之位。
亡靈飛躥盤繞,最後在三人之外形成了高達十數米的包圍,如高速轉動的鐵桶一般牢牢地將人鎖在裡面。
這就是爲什麼507的童泠泠和重劍士都沒有再打近身戰,一旦她們靠近408,同樣也會被這些亡靈中傷,成爲禿鷲之下的腐肉,被一口一口地撕扯啃食。
近百道亡靈將三人困在其中,它們圍成高筒形狀之後,不停地高速旋轉,刺耳的尖叫聲吵得人耳膜欲裂。
宓茶稍一恍惚,分心之際,自背後掠來了一道黑影,那張驚悚詭異的臉撞在她的護盾上,漆黑的眼洞直直地盯着宓茶,雖然沒有一擊擊碎護盾,但這種冷不丁地出擊方式實在令人心驚膽戰。
在撞擊宓茶無果之後,黑影立即飛離,又一次融入旋轉的圍桶當中。
沒有護盾的嚴煦和沈芙嘉狀況就沒那麼好了,一左一右兩道黑影掠向沈芙嘉,它們並不強攻,只是在擦過沈芙嘉身體的時候大張着嘴巴,從她身上撕咬一塊皮肉下來,接着又回到列隊當中。
沈芙嘉揮劍欲斬,卻驚愕地發現,這些亡靈的有着和嚴煦水箭一樣的特性,普通的物理攻擊在它們毫無效果,黑霧一斬即斷,一斷即合,唯有劈碎那張臉時能夠讓它們消停一段時間。
這般禿鷲似的攻擊,讓人猜不出下一瞬亡靈會從哪個方向襲來,是身後?是頭頂?亦或者是腳下……
它們頂着那張鬆垮如樹皮的臉哭喪合唱,所發出的聲音令人無法集中精神,在人注意力最渙散的時機驟然俯仰衝來,用血盆大口帶走一塊皮肉。
宓茶的護盾爲她抵擋了八.九次攻擊,因爲數量的龐大導致亡靈的質量並不算高,但對於沒有護盾的沈芙嘉和嚴煦而言,這無疑是一場災難。
尤其是沈芙嘉,在這一刻,她不僅要護着自己,更要護住開始吟唱咒術的嚴煦。
三人背靠在一起,沈芙嘉一邊揮劍抵擋,一邊揚聲詢問,“嚴煦!”她撐不久了。
嚴煦意會,她低喝一聲,來時醞釀好大半的咒術在這一刻亮起了法芒。
她們不是無備而來,從一開始就把材料準備就緒。
嶄新的法杖散發出藍色的光芒,那光芒越亮越盛,從令法石通明到了令整根法杖都散發出了藍光。
隔着層出不窮的亡靈包圍圈,將將平息下去的水潭自中央泛起了一層漣漪。
它靜靜地往外擴散開去,像是一片落葉悄悄落在了水面上,安靜而柔和。
然而,當漣漪最外一圈抵到水潭岸邊時,忽地,自漣漪起始之處轟然有一道壯碩的水龍沖天而起,它帶着大半潭水從潭中隆隆而起,自十丈高的空中彎向亡靈的包圍圈,沉重地砸落下去。
這一砸宛如流星落地,磅礴的水柱將高筒般包圍的亡靈們砸得四分五裂,水花迸濺,亡靈飛躥,一切都在這一擊後炸裂開去。
但這未完,一旦水流平息,那些亡靈依舊可以重組回來,這個時候就不再是嚴煦的個人工作了,半個月前,她和沈芙嘉兩人練習已久的團技第一次嶄露頭角。
在水花迸濺的那一霎,沈芙嘉高喝一聲,左腳爲軸,右腳掃地半周,她手上的輕劍綻放出耀眼的藍光。
宓茶心領神會,同時吟唱增幅的咒術,將餘下的所有能量全部注入其中,35%的單體增幅當即套在沈芙嘉身上,配合着她的動作。
藍白兩道光芒在此時大盛,白色的法芒順着宓茶的法杖流入沈芙嘉的身體,最後通向那柄長劍,使得藍光變得澄澈、通明,這個本就低溫的夜晚變得愈加寒冷。
北風嗚鳴,隱約有白霜將風絲絲縷縷地凍白,那如噴泉般迸濺而射的水還未落地,便倏地凝結。
水結成冰,水又裹着那些被擊散的亡靈,在冰雪降臨之時,自沈芙嘉爲中心以外形成了一副副奇異的冰塑,那些亡靈混合着水,被凍在冰中,像是有誰按下了時空的暫停鍵,將一切都封存靜止,只餘潔淨的冰棱。
這便是沈芙嘉和嚴煦配合依舊的技能:冰封萬里。
即在嚴煦大範圍水系咒術的基礎上,將直徑三十米的地帶完全冰凍,這是雙方效果的疊加,彌補了嚴煦缺乏強攻的不足,也爲沈芙嘉的攻擊範圍拉大了距離。
最關鍵的是,由於這一招是兩人通力合作完成,所以雖然總能力需求很大,但平攤到兩人身上之後,消耗完全比單純釋放水龍盾或是雪胎梅骨要小得多。
今天的冰封萬里只完成了前半段,但僅僅是前半段,也足夠冰封住近百隻亡靈。
輔助完沈芙嘉之後,宓茶的能力徹底告罄,整整兩個小時,她的法杖斷斷續續地白光就沒有停過,總輸出在嚴煦的兩倍以上。
她面色發白,提着法杖的姿勢變成了拄,雙手一同靠着法杖維持站姿,小臂微顫,胸口一陣噁心。
看來不止是告罄,而是透支。
這一場比賽她雖然還沒死,但對於團隊再無作用了。
沈芙嘉抿着嘴巴,她怕自己稍一張口就止不住地喘氣,被對面看出破綻。
消耗殆盡的不止宓茶,她也如此。
在經過和弓箭手、童泠泠、重劍士三人纏鬥之後,沈芙嘉不斷掉血耗能,在即將結束的時候,配合嚴煦完成這一招冰封萬里後,她已是油燈耗盡,再無力氣。
嚴煦的情況是三人中最好的一個,可同樣不容樂觀。
光陣、水針、四個隨身盾、水龍盾,這四個咒術把她的能力堪堪掏空,體內只剩下半成左右的能力可用。
但好在,她們將局面遏制住了。
百鬼已破,那些面目猙獰的亡靈被鎖在冰中,動彈不得。
這些亡靈看着密密麻麻,極其唬人,但要知道,連陸鴛也不過只能召喚出兩隻亡靈而已,難不成507的巫師在短短半個月內進步如此之巨,已經超越了陸鴛的水平?
自然不是。
當數量上升,質量定然隨之下降,這些亡靈的單體攻擊並不強悍,也不存在防禦意識,屬於最低級的亡靈,被這麼一凍,絕無反擊之力。
況且,按照之前507巫師死守綠洲不肯往踏出一步的態度來看,這些亡靈已是費了她全部心血,將其所有都賭在了這一招上,再無它力召喚。
“看來是我們贏了。”嚴煦屈指,將因汗水而滑落的眼鏡推回,平視着看向對面,“還有十分鐘比賽就將結束,你們組最強的殺招已經被我們破了,你們該明白,剩下兩個攻科是近不了我的身的。”
她往前邁了一步,“把標記物拿出來吧。”
局面似乎已經有了定論,可奇異的是,在最強殺招被人攻破之後,507三人並未有絲毫的驚慌之色。
嬌小的巫師半瞌着眸,隨後,不需她多言,一旁的重劍士默默丟下了重劍,自發地提步走向了水潭。
她站在潭邊,不過多時,腳下亮起了一圈猩紅的法陣,那光芒紅得滲人,如血痂般的色澤,讓人本能地想要移開視線。
“不好!”宓茶頭一個叫了出來,“這是獻祭!”
巫師不是弓箭手,可她卻撿了弓箭手的武器,先前巫師射出的那兩隻箭矢不是爲了殺人,而是爲了逼迫嚴煦使出水龍盾用以消耗能力;
比賽時間緊迫,可507卻沒有一開始變使用獻祭,同樣是爲了進一步消耗408的能力——一直等到現在,等到她們一步步蠶食掉408全員的能力之後,再一擊必殺。
話音剛落,紅光大作,那名重劍士胸口的血條以飛速被抽乾,她軟到在地,與此同時,原本被封在冰中的亡靈們像是嗅到了鮮肉的野獸,黑色的體表覆上了一層淡紅。
它們開始膨脹、開始嘶吼,最後響起了一聲碎裂的聲音。
冰碎——
沈芙嘉微怔,她看到了對面507漠然的臉,在同伴死亡之後,她們表現得竟如此淡漠。
童泠泠彎腰,抱起了巫師往回退了三四十米遠,兩人對於自己組員的死亡沒有絲毫的動容,顯然,這是她們一開始便商量好的計劃。
冰棱碎裂的聲音越來越響,籠中的惡鬼一個接着一個破冰而出。
它們吸食了人血,暴戾增重,像是得了狂犬病的瘋狗一樣在空中尋找可以吞食的血肉。
童泠泠帶着巫師離開,這隻能說明一點:
現在的亡靈已經不是召喚者可以控制的亡靈了,它們徹底失控。
她們放出了連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惡魔,童泠泠所存在的意義不再是戰鬥,而是保護組長不被自己的惡犬反噬。
這是何等極端的戰略,哪怕犧牲同伴的性命也要取得勝利。
沈芙嘉幾乎立即聯想到了第一次練習賽時,宓茶所說的那句話——
「把我的血換給你」
此時此景,剛好反了過來。
這樣的反差,讓她忽地一冷,又有些晃神。
和宓茶相處太久,她漸漸習慣了被溫柔包裹,而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何等模樣。
換做是一個月之前的沈芙嘉,在看到507這一操作時,絕不會有如此的情緒波動,她只會佩服、讚歎507的果決。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受宓茶影響太深了。
被活人滋養的亡靈不再哭嚎,它們張着血盆大口,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爲發現了新的食物而興奮的喘息。
在第一時間,它們看見了下方的408三人。
沈芙嘉擡起了劍,可小臂微顫,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力竭。
她沒有力氣再戰了。
沈芙嘉餘光瞥向嚴煦,然而這一回,嚴煦沒有下達清晰的指令。
三人皆是強弩之末,無計可施。
嚴煦少見的慌了,這份慌不僅是因爲這場比賽她已無制勝之策,更也是她想起了上一次407和507對戰的結果:
四十分鐘滅隊。
陸鴛能輕鬆滅掉的隊伍,可換到了她手裡,別說滅隊,就連保全自己的隊友都做不到!
她真的永遠無法超過陸鴛麼。
這份情緒無疑使得嚴煦的精神情況陷入了更加糟糕的境地,微風細雨所耗費的精神力實在太大,沒有人能夠永遠保持亢奮,用力過後會睏倦、會鬆懈,這是機體的自然反應。
支撐到了這一步,嚴煦的精神力量已經脆弱不堪,她的大腦開始紊亂,越想讓自己冷靜思考,越是陷入在“我爲什麼永遠比陸鴛差”的挫敗不甘中無法自拔。
瞳孔渙散,她累得混沌。
“嚴煦,冷靜!”沈芙嘉觀察到了她的情緒,一巴掌拍在了嚴煦的肩頭,順勢將她往懷裡一帶。
就在嚴煦的身後,一隻迫不及待的亡靈迅猛下衝,利齒將將和嚴煦的肩膀擦過。
嚴煦一驚,連忙回神,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見她稍有穩定,沈芙嘉和宓茶這才鬆了口氣。
敗人無妨,可別敗了己。
短短的半分鐘內,這些亡靈開始重聚,它們又一次於半空盤旋,重複上一次的動作,如旋轉的高筒一般團團困住了三人。
這一次不同的是,這旋轉的速度快到了極致。
沈芙嘉嘗試着用劍將壁劈開,可劍尖稍一觸碰飛速旋轉的靈筒,竟然濺出了幾點星火,發出了金屬的碰撞之音,毫無突破。
“不行,物理攻擊沒有效果。”沈芙嘉大急,說話之間,從壁中竄出了一隻血色的亡靈,她本能揮劍抵擋,可和之前一斬就散的亡靈不同,經過人血滋養的亡靈竟然長大了嘴巴,直徑咬住了劍身。
愈來愈多的亡靈隨之加入,它們或咬着劍和法杖不放,或直接襲擊人體,力道大到能撲得人後仰。
這無疑是可怕的場景,猶如頭狼咬住了槍.管,隨後羣狼盡撲。它們沒有痛覺,不懼怕死亡,寒光爍爍的利刃在它們眼中就是蛋糕上的巧克力牌,毫無威力。
沈芙嘉被兩隻亡靈咬住了劍,它們力道大得可怕,俯衝下來的力氣推得她踉蹌,幾乎跌倒。
短短几十秒內,三人的血量下降了許多,這種如馬蜂般密密麻麻圍上來啃噬的情形,實在令人牙酸。
嚴煦哪裡不懂得這個時候需要法術攻擊,如果她有餘力,她一定會開啓水龍盾,可他此時不僅能力耗盡,而且籌備時間也無。
眼看比賽時間只剩下了幾分鐘,她額上冒出了細汗,心中亂成一團,一個法師也只能揮舞着法杖驅趕惡靈。
“嚴煦!”混亂當中,一直沉默的宓茶忽然開口,她一邊用法杖抵着一隻惡靈的嘴,一邊扭頭問嚴煦,“你之前在石羣設的光陣,能移到這裡來麼!”
“光陣?”嚴煦搖頭喊道,“那不是光系咒術,沒有殺傷力,只是普通的照明而已。”
“試一試!”
嚴煦一愣,宓茶的語氣如此篤定,叫她的心神也跟着冷靜了下來。
也罷,那就試一試,死馬當活馬醫。
賽初釋放出來的光陣一直被擱置在石羣中,需要等待嚴煦的催動纔會發亮。
她將其召回,半分鐘的運輸時期內,宓茶所幸撲在了嚴煦背上。
這一場比賽她們註定無法全員存活,她的能力已經耗盡了,體力上也無優勢,如今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爲還有能力的隊員擋下傷害。
這短短的半分鐘,宓茶的血量從滿血到了半血,最後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她雙手一上一下,捂着嚴煦的額頭和脖頸,臉貼着嚴煦的後頸,將其死死護在身下,背後是瘋狂啃食的十數只惡靈。
這無疑是一場慘烈的戰鬥。
在血條即將歸零之前,一圈小小的黃色法陣浮現在了幾人腳下,嚴煦鬆了口氣,眉宇輕鬆了兩分,“好了!”她揚聲喊道,從緊張地吟唱中脫離之後,她才猛然發現背後的宓茶爲她揹負了什麼。
儘管這麼形容不甚妥當,但當她回眸,看見撕咬着宓茶後背的數只黑紅色的惡靈時,她不可抑止地想到了兩個字:
母親。
這像是地震當中,將孩子護在身下的母親的行爲,讓她大腦發麻,愣怔了片刻。
宓茶是408當中年齡最小的學生,大多時候,她顯得天真而稚氣,可有些時候,她出乎意料的成熟。
那或許不是成熟,只是發自內心的善良,於是顯得她大局觀極強。
在年輕人高喊着“退一步海闊天空,憑什麼要我退!”的時候,宓茶保留了傳統的謙卑和溫馴。
這和她的成長環境息息相關,她的家庭帶給她溫暖,她因此也習慣用溫暖待人。
宓茶從沒有遇見過惡意,她才十七歲,在十七歲之前所接觸到的孩子,是鮮少滿心惡意、心腸歹毒的。
沈芙嘉不屑過她,柳凌蔭刻薄過她,嚴煦冷淡過她,但稍一和宓茶接觸,這些負面情緒就全部煙消雲散。
沒有人會故意針對一個溫柔的人,十七.八歲的年齡,誰和誰也沒有血海深仇、殺父之恨。
在這個崇尚睚眥必報、半步不讓的年代裡,總有人還願意包容,還願意做一個被人嘲諷的聖母。
處事態度的選擇是自由的,但這些人總會得以脫穎而出,畢竟,唯行善以致遠。
百倍奉還,不過是形容小人的詞彙,既見不得光,也上不了檯面。
嚴煦在微微愣怔後即刻回神,這時候沒有時間傷感,法陣開啓,光束直衝雲霄,刺眼的白色一瞬間嚇得惡靈們四散開去,像是往蝙蝠洞裡射進了一束強光,鐵桶般的包圍出現了裂縫。
光明與黑暗,永遠是相生相剋的天敵。
整整一個禮拜的反應訓練效果是巨大的。
這一場練習賽的宓茶的表現和出戰場時截然相反,她開始保持冷靜、開始能夠在危急關頭思考。
她邁過了恐懼一關,將心態徹底放平,相信身上的防護服能保她無虞、身旁的同伴能帶給她勝利。
“時間不多了,快去出口!”宓茶忽地拉開衣領,她從內衣裡取出了一直保管着的標記物,麻利地扔給沈芙嘉。
沈芙嘉下意識接過,隨後才反應過來,“茶茶,你做什麼?”
宓茶有些靦腆地低頭,道,“我跑也跑不快,留在這裡,讓它們吃一會兒,免得光滅了之後它們來追你們。”
“不,一起走!”沈芙嘉去拉她,被宓茶掙脫開來。
她站在光束之中,蹙着眉,無奈地笑了,“嘉嘉,又不是生離死別,你聽話呀。”
她後退了半步,和她們劃開了距離。
“快走吧,我們還沒輸!”
嚴煦和沈芙嘉對視一眼,末了,嚴煦咬牙,拉住沈芙嘉的手,從包圍圈的缺口往外狂奔而逃。
這個時候不能猶豫。
沈芙嘉一邊跑,一邊控制不住地扭頭回顧。
宓茶發現了她的目光,於是彎眸,擡起了小臂和她微微揮手。
那束光芒包裹着她,使得少女並不算出衆的外表在這一刻變得聖潔而明媚,她的輪廓被光芒柔化,可唯獨臉上的笑容清晰可見。
沈芙嘉呼吸一屏,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宓茶離她好遠。
像是偶爾降臨人間的神邸,在走了一遭凡塵之後,又踏光迴天。
她仁愛世人,可又在回去時不含絲毫不捨,和來時一樣笑着。
光束持續了三分鐘後緩緩熄滅,沈芙嘉和嚴煦已經遠離了綠洲,可她稍一回眸,隱約還能聽見惡靈們如喪屍般啃食的聲音。
黏黏糊糊,讓人噁心,蛆蠅一般覆在她的聖女身上。
有無數的瞬間,沈芙嘉衝動得想要反身回去,可又有無數的瞬間,她腦子裡迴響着宓茶無奈又輕柔的那一句:
嘉嘉,聽話呀。
她閉了閉眼睛,摒棄一切雜念,驟然提速,扯着嚴煦朝着出口跑去。
這一戰不能輸。
而此時,離考試結束還剩三分鐘。
但事情萬沒有就此結束。
507的巫師已經能力耗盡了,可童泠泠還有70%的血量。
在離出口還有一千米時,一柄巨斧從天斬到了沈芙嘉和嚴煦腳前,濺起黃沙無數。
武器落下,人影隨至,少女從側方掠來,單手撐住巨斧的長柄,右腿旋踢在沈芙嘉的胸口,止住了通往出口的路。
沈芙嘉心情正差,被踢得後退兩步後當即拔劍,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童泠泠,一邊對着身後的嚴煦道,“你快去出口,我來對付她。”
說着,將手中的標記物丟給了嚴煦。
嚴煦沒有遲疑,立即朝着出口前進。
童泠泠目光瞥見了她手中的標記物,轉身便追,她的目標不是殺人,而是奪物。
然而,剛跑了半步,速度比她更快的一道人影便擋在了她的面前。
星光之下,沈芙嘉的面色委實不算柔和。
那張臉上雙眉緊鎖,黑眸冰冷,一改沈芙嘉在外的形象,顯得冷酷而戾氣四橫。
“你在生什麼氣。”看在同班兩年的份上,童泠泠稍微多話了兩句,她依舊面無表情,和尋常沒有兩樣,唯有雙眸當中藏了些許煩躁。“現在你我都損失兩員,還未輸,你有什麼可氣的。”
她還沒有因爲沒有拿到勝局而生氣,沈芙嘉倒是先兇上了。
沈芙嘉不答,她提劍而上,童泠泠一怔,一個輕劍士竟然敢和她打近身戰。
她冷哼一聲,來得正好,這一場她幾乎全程被嚴煦鉗制,除了秒殺柳凌蔭以爲,一身的力量毫無施展之處。
戰斧橫轉,劃出一聲渾厚有力的破空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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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芙嘉手中的劍就此一收,出劍不過是假動作,一柄輕劍是挨不住戰斧幾次的,她只能取巧。
戰斧既橫,她腳尖便點上斧背,一個燕子翻身,她就着斧面爲支點,從童泠泠頭頂翻過,腰肢反凹,在她背後將劍送出,直擊後心。
童泠泠反應不慢,順勢俯身迴轉,長斧對準沈芙嘉脖頸砍去,沈芙嘉此時身形完全倒轉,如果隨着重力下落,無疑會就此被戰斧砍斷腦袋。
她當即改變姿勢,修長的腿前伸,一腳踢在童泠泠額上,就着這點反作用力,把自己往後方送出了一丈有餘,安然落地。
此時距離比賽結束,還有兩分鐘。
拉開了距離的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隨後,同時起跑,朝着出口而去。
結束時不趕到出口,則算作死亡。
在標記物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兩隊誰都不敢浪費這一分。
童泠泠的負重比沈芙嘉要小上五公斤,然而狂戰士的速度天生不比輕劍士,兩人的速度持平。
這到底不是田徑比賽,童泠泠眼見沈芙嘉又超越她的趨勢,立馬反手揮斧,相距如此之近,沈芙嘉的防備從未卸下,甫一看見戰斧朝着自己襲來,她腳尖一轉,側移了兩步,隨後劍尖挑起地上兩塊小石,如甩冰錐一般朝着童泠泠的喉管打去。
兩人邊跑邊戰,邊戰邊跑,在出口僅剩五十米的地方時,沈芙嘉看見了嚴煦正和對方巫師撕打在一起。
兩個隊長率先抵達出口,作爲法學生,她們的能量耗盡之後無法進行鬥法,索性直接肉搏,打得毫無章法,又打得極其熱鬧。
沈芙嘉眯了眯眸,這樣不行,一旦童泠泠加入,她無法護住嚴煦,必須在這裡把童泠泠攔下。
思及此,她再不管什麼體面,一個側移,從後忽然用小臂勒住了童泠泠的脖子。
童泠泠暗惱,巨斧反轉,對着身後的沈芙嘉砍去。
在斧刃近身之前,沈芙嘉一腳踢在了童泠泠的膝窩上,防護服只能識別武器、法術類的攻擊,對於貼身格鬥幾乎不起作用的。
柔軟的膝窩被這麼一踢,任誰都受不了,童泠泠吃痛,悶哼一聲,被踢得屈膝跪倒在地。
沈芙嘉趁機壓在了她的身上,小臂扼着她的喉管,雙眸在夜中發出了近乎血腥陰鷙的光芒。
“老老實實的別亂動。”她大睜着眼,喘着粗氣開口,“有防護服在,你最多砍掉我的血條,可我這一肘下去,能要了你的命。”
儘管明白這不過是威脅的狠話,爲了一場練習賽,沈芙嘉絕不可能鬧出人命,可在那雙彷彿要吃人般的眼眸下,童泠泠依舊一顫。
喉嚨被扼,呼吸阻塞,她的臉開始不正常的漲紅。
“可惜…你不…敢。”鉚足最後力量,她猛地翻身,仗着狂戰士的體格比輕劍士強壯,將沈芙嘉掀翻在地。
戰斧高舉,在寒冷的沙漠中,竟硬生生帶動了四周空氣升溫。
這一次,她勢必要了沈芙嘉的所有血量。
沈芙嘉掙扎不停,她雙眸大睜,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童泠泠,她不能輸,她不能在最後一刻成爲507的加分。
第一次練習賽失敗後柳凌蔭的嘲諷和宓茶抱着法杖睡在訓練室的臉在這一刻倏地閃現。
她不要輸,不要輸,不要輸!
自丹田爆發出一聲高喝,沈芙嘉的腰腹爆發出全力,閉着眼睛,猛地一頭狠狠撞在了童泠泠胸上。
童泠泠被撞得胸骨一痛,手中的戰斧偏斜,當她調整姿勢重新下劈之時,忽然之間,身下的黃沙悉數退去,周圍的場景如被雨刮器刮過的灰塵,全部消失。
幾人上方,傳來了機械的女音:
“比賽結束,現在開始統計比賽結果,請場上的同學不要隨意行動,超過比賽時間行動的,將作違規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