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並不是意外, 這個結局,在沈燁第一次穿上步兵的軍服時,便已然註定。
她和所有士兵一樣,身上的皮肉每扒下來一層, 身外的軍服便華美一層。
終於, 她只剩下了一架鬆鬆散散的白骨, 再也撐不起厚重的軍服。
宓茶走了, 她坐着牧協的車子連夜離開。
車子開出了城門, 她跪在座位上往後張望。
後頭是寧靜的黑夜, 遠遠望去, 安安靜靜,什麼都沒有, 又什麼都有了。
百里夫人摟着她, 大步帶着女兒登機。
宓茶被媽媽拉着走,她的視線遲遲無法從後方的縣城裡收回來。
這大半個月裡,她從未出過牧師院、從未逛過這座城, 可她與這裡的人有了聯繫, 於是這座城就再不止是一個冰冷的字符,它在宓茶心中有了溫度。
“媽媽, ”站在登機口,宓茶站着不動了,她仰頭問臺階上的百里夫人,“縣城裡的人都走光了嗎?”
這話一出, 周圍幾個大人皆是一頓。
鼓鼓夜風中,百里谷溪勾着被吹散的鬢髮, 柔和地望向了她。
“覓茶,我們該走了。”她道, 那目光是在看一個孩子。
“媽媽。”宓茶睜眸,拔高了嗓音,又問了一遍,“他們也走了嗎?”
翡絲芮上前兩步,站在了宓茶身後,“小姐,那是楚國軍政方的問題,不是我們該考慮的。”
宓茶瞬間啞然。
風拉扯着她的髮絲,遮住了她的雙眼,透過縷縷黑色的、凌亂的絲線,她定定地望着百里夫人,心肺發涼。
縣城裡的人還沒有走,楚國凌亂的政黨們爭權不休,又怎麼能做到迅速指揮軍隊。
他們被放棄了。
與其把時間耗在個別縣城上做庇護工作,不如立即着手下一道防線的建設,以免國內其他領地一併被攻佔。
“媽媽,我們應該馬上告訴他們!趁着漢軍還沒有打過來,城裡的百姓們可以趕緊跑…”
話音未落,一朵豔麗的火花在宓茶身後展開。
她猛地轉身。
方纔還寧靜的夜晚被血染得五顏六色,各屬性的魔炮交織在一起,在地平線上開出了一簇簇華美的血花,如斯璀璨。
百里谷溪拉住了女兒的手,用了兩分力,將她帶進了飛機中。
“媽媽……”宓茶被她扯動,茫然地扭頭,無聲地質問她。
那雙眼中起了淚霧,她不明白,爲什麼,明明她們離開時只要喊一嗓子,就有人可以逃過這一難,爲什麼她們不這樣做——
她們是牧師啊……
“不要干涉戰爭。”百里夫人搖了搖頭,“楚國的將士是生命,漢國的又何嘗不是,我們任何的插足,都有可能導致另一個生命的隕落。”
“可是他們是侵略的那一方!他們是邪惡的!”
宓茶一把撥開了蒙在眼前的黑色髮絲,她的眼前終於清明瞭,被淚水洗刷得無比澄澈,她於是可以大聲高喊,“縣城的百姓是無辜的!我們應該救救他們!”
“沒有人是邪惡的。”百里夫人伸手,她用拇指撫去了女兒臉上的淚,她輕聲重複了這句話,“覓茶,沒有人是邪惡的。”
“你所看到的劊子手們,也不過是一羣在晚上冷得睡不着時,抱着劍思念家中親人的孩子罷了”
宓茶愣住了。
半晌,她眼睫一顫,眨落了兩顆熾熱的淚。
“媽媽……”她啞着嗓子,喃喃地詢問,又似乎是在自語,“我們到底爲什麼要來這裡救人。”
這間牧師院一次又一次地將沈燁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可她們救了她,目的卻是讓她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死亡線上。
她低頭,眼前沒了髮絲的阻擋,卻被自己埋入了陰影之中。
“我們真的是救人麼……”
還是說……他們的存在,不過是受刑者凌遲時吊命的蔘湯,爲了延續他人的痛苦罷了。
百里夫人一怔,她望着面前陷入低落的女兒,良久不語。
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回家吧。”末了,她只嘆息一聲,將女兒攬進懷裡,“爸爸在家裡準備了好吃的等我們了。”
太多事情,不是她們能左右的,即使是站在人類珠峰上的天極強者們,亦有着各自的無奈。
“不要多想。”百里夫人抱着女兒,將她的頭靠在自己胸前,手指輕輕柔柔地梳理着女兒的頭髮,“覓茶,不管怎樣,你都曾經延長過她的生命,而她也很感激你能這麼做。”
宓茶半瞌着眼瞼,在百里夫人不動聲色地開啓了[反向恢復]後,她漸漸陷入疲憊的狀態,思緒昏昏沉沉地遲緩了下來。
在這昏沉的思緒中,她耳畔隱約響起了一聲清冷幹練的“謝謝”。
是沈燁的聲音。
她治癒她的那天,沈燁對她道過三次謝謝。
不管如何,她是感謝宓茶的。
那她呢……她想要這份感謝麼……
大腦逐漸疲憊,宓茶陷入了睡眠之中。
在夢裡,她恍惚看見了一身戎裝的沈芙嘉。
她扎着和沈燁一模一樣的高馬尾,手執長劍,跨高大的疾風戰馬,英姿颯爽,可仔細一看,她左手的袖管卻是空空蕩蕩。
在沈芙嘉的身前,是一片血海屍骸,滿地戰後的狼藉。
宓茶想要追上去,叫沈芙嘉回來。
可沈芙嘉只堪堪回眸望了她一眼。
她說:宓茶,回家吧,這裡不是牧師該停留的地方。
“那我該在哪兒!”她聲嘶力竭地追問。
沈芙嘉沒有回答她,她一夾馬肚,兀自轉身離開。
宓茶的身體沉重得無法前行,她被一股龐大的重量壓跪在了地上,眼睜睜望着沈芙嘉越行越遠。
牧師……到底是什麼是牧師……
她們治療受傷的士兵,讓他們不停地成爲戰鬥機器;
她們增幅沙場上的戰士們,將戰爭的層級不斷升級。
牧師,到底是什麼東西。
天使和死神的差別到底在哪裡。
宓茶不知道,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恍惚之間,一股冰冷的寒意順着宓茶的心脈迅速蔓延,她嘴脣顫了顫,被壓垮在了地上,正對着一張被火燒焦的臉。
她們,真的是在救人麼。
陰陽輪上的黑白到底哪個是善、哪個是惡,亦或許她還該問——
到底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這個表面秩序井然的世界如此混亂無序,可有人能夠爲此列出確切的標準和條例,好讓她安心恪守“善”的道義。
百里夫人撫着女兒的臉,愣怔地喃喃自語,“即使是在夢中,也這麼痛苦麼……”
少女臉上淚痕縱橫,沾溼了她的整個肩膀。
她不安穩地蹙眉,額上浮着虛汗,斷斷續續地囈語:“嘉嘉……嘉嘉回來……你流血了……”
“夫人,這樣下去可不妙。”翡絲芮面色微沉,她知道宓茶在想什麼,沈團長殉國這幾個字必定令她聯想到沈芙嘉的未來。
“小姐似乎鑽進牛角尖了,再這麼胡思亂想下去,遲早要出事的。”
多少天才都是發瘋、自盡而亡,反受其累。
“我知道。”百里夫人擡手,憐愛地揩去女兒臉上的淚汗,“先讓芙嘉回來,有她陪着覓茶,或許能讓覓茶好受些。”
“關於這個……”一旁抱着筆記本的樊景耀嘴角抽了抽,語氣猶豫,“夫人,沈芙嘉那邊的情況好像也不太穩定……”
百里夫人回眸,立即明白了原因何在,“還是那把劍?”
“是,”樊景耀點頭,“我們查到了一點眉目,還不能完全確定,可幾個跟過去的劍士回來都說,那把劍煞氣太重,且每每拔.出都會影響宿主的心性。我恐怕現在的沈芙嘉不太適合跟小姐接觸……”
“這孩子……”百里夫人頭疼地扶額,語氣難得地溢出兩分心煩意亂,“真是奇了怪了,到底是惹了何方神聖。如此戾器稍有不慎就會反噬宿主,沈芙嘉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祖上明明沒有留下來什麼能力者的血脈,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
在百里夫人的計劃中,她要將沈芙嘉帶回百里谷,在大學四年內除去她身上的一切弊病。
就算她不能把沈芙嘉變成一名光系的劍士,至少也該引導她一心向善,成爲一名正義之士。
可如今多虧了那把莫名其妙的魔劍,她的計劃全被打亂了。
一旁的翡絲芮聽着,遲疑地開口,“夫人,有沒有可能是……血祭太多次了。”
血祭?
百里谷溪微愕。
“資料上顯示,那應該是一把純粹的冰系之物,冰系劍士本來就不算多,在一定的時間範圍內,如沈芙嘉那樣不停地以自身血肉餵養能力的冰系劍士就更加少見,普通的學生誰能對自己下此狠手,大家族的子弟們有老師教導,根本不會這樣做。”
“她的天資不算頂級,可也算是中上之選,在機緣巧合之下吸引了那把劍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說的有道理。”百里夫人頷首,現在的沈芙嘉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叫她不得不謹慎起見。“密切關注她的情況,一旦她出現反噬或是被控制,我就絕不能讓覓茶和她輕易有所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