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 你這麼快就告訴他實情,也未免太便宜他了!”看着他的背影,司徒雲餘怒未息地冷哼了一聲, “身爲刑捕司之首, 卻這般感情用事, 不知分寸!這混小子, 真該再好好磨磨他的性子纔是!”
“這也難怪他!”搖了搖頭, 月靈若有所思地感嘆道,“想當初和禾野大軍談判時,若不是浩原如此決絕地跟駱無花拼命, 根本沒給我感情用事的機會,我也難保不會失了方寸……”說到此處, 她的眼圈已是不覺紅了。
見無意中觸到了她心頭的隱痛, 司徒雲神色一黯, 不忍再多說什麼。
“好了,不提這些了。我們還是來商量一下該這麼向桑吉大頭領通報這傢伙的罪行吧。”回身指了指面如死灰的郎克蘇, 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回了正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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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傷勢初愈的藍葉斜靠在牀頭看着窗外的夕陽,心頭是一片無邊的悵惘。
五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黃昏,她在春暉善堂門口遇見了自己命中的魔星, 正是那一次偶然的相遇, 註定了她與尋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命運。
那個喚醒了她的少女春情, 帶給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悸動的男人叫龍錦麟。儘管那時的他只是個居無定所的落拓浪子, 但她還是在見到他第一眼時就被他卓爾不羣的氣質給迷住了, 而她的清純、溫柔與才氣也吸引了向來眼高於頂的他,沒有太多的瑣碎相處的鋪墊, 他們就這樣迅速而熱烈地墜入了愛河。
原本靦腆矜持的她拗不過他的激情求索,壯起膽子把自己交給了他。從少女成爲女人的那一刻,她有過瞬間的害怕,卻不曾有半點的後悔,因爲她堅信,那個自己深愛着的男人絕對不會辜負自己。
然而,他們後來的相處卻與她所期盼的幸福生活有着天壤之別。她渴望他能爲她安定下來,給她一個家,可他卻最反感她提起成家之事。他說,在成就理想中的大業之前,他不想有家室的牽絆,他甚至不願意公開跟她的關係,每次去找她都是深夜去,天亮前走,高來高去,不露真容。
他還說,他不喜歡太粘着男人的女人,他欣賞的女子是應該能自己撐起一片天的。爲了成爲他“欣賞的女子”,她去報考了刑捕隊,可是,就在她正式受封爲刑捕隊副隊長的那一天,他告訴她,他要走了,這裡不適合他,他要去別的部族繼續尋找懂得賞識自己的“明主”。
瞬間的愕然後,她哭了,跪倒在他的腳下哀求他不要走,但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他。臨走前,他給了她一個深深的吻,對她說:“藍葉,等着我,等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爲了他的這句話,她一等就是五年,在這五年裡,她緊緊鎖起了自己的心門,拒絕任何異性的追求,甚至因此疏遠了善堂的舊友——因爲她不敢面對那個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以及和那個地方有關的人和事,她怕那些只能在夢中回味的甜蜜會把自己給逼瘋。
就在她等到幾乎心冷的時候,已當上都乾族知政長老的龍錦麟卻作爲出訪景月族的使節再度踏上了這片土地。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天旋地轉。她想大哭,想大笑,想立刻不顧一切地飛奔到他面前撲進他的懷裡,可事實上,她什麼都不敢做,因爲她太瞭解他的脾氣了,在沒有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如果貿然透露了和他的關係,只會激怒他,把他推得離自己更遠。
她不敢公然去見他,他又始終不來找她,愛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認的煎熬讓她大病了一場,後來,她終究耐不住相思之苦,穿上夜行衣偷偷摸進了他下榻的迎賓傳舍。可笑又可悲的是,她懷着一腔柔情前去,卻被他當成樑上君子,換來了血濺飛輪的下場。
認出她以後,龍錦麟也很後悔,立即把她抱進房間幫她包紮了傷口,待她甦醒後,他向她賠了不是,甚至因爲她的傷而流下了悔恨的淚水。他的眼淚徹底軟化了她的心,她告訴他,自己從來都沒有恨過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他永遠在一起。
聽了她的話,他沉默了,許久纔對她說,這次的出使對於鞏固他在都乾族的地位很重要,在把這件大事辦成之前,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談情說愛,所以只好委屈她再等待一段時間,等這件事結束之後,他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
她又一次相信了他,傻傻地由着他趁夜把身負重傷的自己送回了家,還強裝無事地告訴他,這點小傷不要緊,她可以照顧自己,請他只管安心辦他的大事就好。他笑着誇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再也沒來看過她。
他根本不知道他走了以後,她是如何強忍着錐心刺骨的劇痛自己料理生活起居,更不會知道她的傷口多少次撕裂流血,可爲了幫他遮掩此事,她連大夫都不敢去看,只能咬牙硬撐着。那天,要不是年炅來看她,本就虛弱不堪的她摔倒在地也許就再也爬不起來,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在了房間裡,這一切,他都不知道。
在此期間,她隱約聽到了一些關於他和月靈的曖昧傳言,她恐慌過,憤怒過,也曾想過要去找他問個清楚,可是,她終究還是不敢,在他們的相處中,天性溫順的她已經習慣了被他駕御被他驅使,她沒有勇氣去質問自己心中的天,心中的主,更沒有勇氣去反抗他給自己安排的命運,所以,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終於有一天,龍錦麟又來找她了,卻是開口求她辦事。當他說出要她趁值勤之便幫他在桑吉的飯菜裡下瀉藥時,她頓時驚呆了。
面對她的惶恐,她的質疑,他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原來,桑吉是文人出身,魄力不夠,自當上大頭領以來,大部分的實權其實是掌握在他手裡。在他想來,這次會盟是個絕佳的機會,只要辦成了這件大事,他就能贏得更多都乾族人的尊崇,從而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成爲真正操控都乾族政局的“無冕之王”。
然而,桑吉後來的表現卻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感覺到桑吉已在逐漸成熟起來,他開始有了危機感,這次他一手發起操辦的會盟卻成爲讓桑吉展示能力的舞臺,他如何能夠甘心?所以,他決定要讓桑吉“大病一場”,然後由自己代替他來和月靈一起主持會盟,不給對方任何搶走自己風頭的機會。
聽他繪聲繪色地描述着自己的雄心壯志,她生平第一次開始覺得這個曾讓自己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男人有些陌生,有些可怕,但她到底還是沒能狠下心來拒絕他,因爲他告訴她,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只能往上爬,絕不能走下坡路,否則的話,他的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看着他近乎哀求的眼神,她又一次迷失了自己。
就這樣,她強忍着良心的譴責開始動手了。然而,事情在進行的過程中發生了意外,因爲在下藥時被樊通無意中看到,心慌意亂的她錯手把瀉藥撒進了與桑吉專用食具相鄰的那個碗裡,結果自是可想而知。這倒還是小事,更糟糕的是,另一個心懷叵測之人在同一時間裡製造了下毒事件,曾有過的可疑舉動讓她不可避免地背上了黑鍋。
陷入危機之時,她一心惦記着的還是他,她想到,如果自己吐露實情,他就會失去桑吉的信任,說不定還會因此獲罪,那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她寧願被人誤解,被人冤枉,始終咬緊了牙關不肯說出一個字。
那時,她還抱着幻想,認爲他不會不管自己的死活,一定會設法營救自己的,誰知,她最終等來結果的卻是——他應月靈之邀來幫忙“審問”自己。那一刻,她的心碎了,也死了,他離開後不久,她就砸斷湯匙,將尖利如刀的斷頭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或許是她命不該絕,那一下刺偏了,事後又及時被年炅發現,把她送到了神醫皇甫鬆那裡。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後,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她重新回到了人間。
“爲什麼要救我?爲什麼不讓我死?”見到皇甫鬆慈祥笑容的第一眼,她禁不住失聲痛哭。
“要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年炅那傻小子!”皇甫鬆沉下了臉,“你知不知道,爲了替你抱不平,他居然刺傷了族長,現在已經落到了被軟禁起來的地步!”
“什麼?”她驀然停止哭泣,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把事情的緣由告訴她以後,皇甫鬆微喟道:“我不知道你到底爲什麼要尋死,也許你有你的理由,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問一句,就這麼死了,你到底對得起誰?”
她沉默了,原本冰冷麻木的心忽然好一陣牽疼。帶着一絲對未來的茫然和某種模糊的期待,她活了下來。
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從回憶回到現實中的藍葉幽幽地嘆了口氣:“年哥,也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了?你怎麼就這麼傻呢,爲了我……斷送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真的不值!”
“誰說不值!”
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房門開處,年炅赫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年哥?”她嚇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憔悴得幾乎不成人形的年炅一步一顫地向自己走來。
“葉子,你還活着,真的還活着!”他邊走邊夢囈般呢喃着,血絲遍佈的雙眼中綻放出狂喜的光芒,忽然,他一個箭步衝到牀前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裡,“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能看到你還活着,就算讓我立刻去死,我也心甘了!”灼熱的淚水隨着哽咽的語聲涌出他的眼角,滴滴濡溼了藍葉的頸窩。
“年哥……”詫異地掙動了一下埋在他胸前的螓首,藍葉的心絃下意識地一揪。認識他這麼久,她還從來沒見他哭過,她甚至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也會哭。下意識地擡手撫摩他微顫的肩膀,她的眼睛也不覺悄悄溼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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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望月堡門口的時候,一陣悠揚的簫聲讓年炅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站崗的家丁本打算入內替他通報,卻被他攔住了。
如此空靈,如此純美的簫聲是不該被打斷的,否則就是一種罪過。
就這樣默默地佇立着,直到簫曲漸近尾聲,提着籃子準備上街買菜的英娥才發現了站在門口的他。
“呀,年長老?”她詫異地呼喊,“你怎麼……”
“噓!”年炅小聲制止了她,非常堅持地等到簫聲告一段落纔開口道,“我是來求見族長的。剛纔聽到她在吹簫,不想打擾她,所以……”
“我明白了!”英娥笑道,“沒想到,年長老還是個細心又體貼的人。請隨我來吧!”
英娥的稱讚讓年炅沒來由地一陣臉紅。尾隨其後走進庭院,他看到了手握湘妃竹簫,坐在荷花池邊暗暗出神的月靈。
“小姐,年長老前來求見!”英娥上前通報。
“哦!”月靈驀然回神,起身道,“知道了。讓他過來,你先下去吧。”
英娥對站在幾步開外的年炅招手示意,隨即轉身離去。
“年長老!”月靈微笑着向年炅迎去,“去看過藍葉了?她還好吧?”
“她……很好!”愧疚地朝月靈那兀自纏着藥布的左臂看了一眼,年炅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哽聲道,“屬下該死,那天……”
“年長老,別這樣!”月靈趕緊俯身攙扶他,“那件事……我也有不是之處,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就忘了它吧,好嗎?”
合了合眸,年炅緩緩站起,顫着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是無語凝噎了。回想起當日的情形,他知道其實月靈並不是躲不開那一刀,只是,如果他情緒失控之下刺出的一刀沒有落在她身上,很可能就會在無處發泄的悲憤中反噬自己,她是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讓他的痛與恨找到了宣泄了出口,也因此救了他的性命。
看出他的心思,月靈不願他再胡思亂想責怪自己,於是轉移話題道:“對了,你跟藍葉談過了嗎?關於……下瀉藥那件事,她有沒有說過些什麼?”
“她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年炅搖頭苦笑,“她看似性格溫順,可固執起來的時候還真固執!也不知道……長老會到底會怎麼處理她。”
“告訴你一件事,今早,有人替她求情了!”月靈凝眉道。
“是嗎?”年炅不禁一怔,“誰?”
“都乾族知政長老龍錦麟。他說,不管藍葉爲什麼要那樣做,實際上的結果卻是讓他因禍得福了,所以請我們不要重責她。”
“他真的這樣說?”年炅的心跳頓時加速起來,“他是瀉藥事件的唯一受害者,既然他都開口了,那……”
“照目前的情形,藍葉的牢獄之災是可以免了,只是……”稍稍一頓,月靈向年炅投去了歉疚的一瞥,“有了這種不光彩的記錄,恐怕,刑捕隊很難再留她了!”
“我明白,能如此了結,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其實……”年炅沉思地嘆了口氣,“我一直有種感覺,她進刑捕隊是由於某種特殊的……私人原因,而非真正喜歡這份差事。也許,這樣的結果對她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羽睫一垂,月靈沉默了。
幫皇甫鬆給藍葉療傷的那天,她在藍葉身上看到了一條從左腹橫貫到右乳之下的舊疤痕,那條邊緣參差不齊的傷疤讓她聯想起了自己曾見過的某種特殊兵器,再想到曾在龍錦麟所住客房的窗戶上看到過類似血漬的斑點,以及自己帶龍錦麟去了一次監獄,藍葉隨後就突然自殺的種種異況,她早就隱約悟出了些什麼。所以,那天她用言語試探了龍錦麟,可他謹慎得很,沒露出半點口風。
現在,她心裡仍有疑惑,但逐漸冷靜下來之後,卻已經不想再追問了。或許,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該、也不必去刨根問底的,就像藍葉身上的那條傷疤,讓它就此沉睡總比硬要去揭開它的好。這件事……該結束了。
“那……就這樣吧!”月靈擡頭對年炅道,“這段時間你也累了,我再放你半個月的假,你好好休息一下……也好好陪陪藍葉吧!”說到這裡,她忽然笑了,“她的確很固執,不過……你也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對嗎?”
“沒錯!”年炅用力點了點頭,“謝謝!”
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月靈在他眼裡已不再是一個他必須臣服和效忠的首領,而是一個真正讀懂了他心事的知己。帶着一種同樣的理解看了看她緊握在手中的湘妃竹簫,他躬身一禮,轉身邁着穩健的步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