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公孫家兩兄妹隨着蒲健緩步而入,走在前面的雲峰依舊步態扭捏,而跟在哥哥身後的雲岫則完全沒有了先前的驕縱跋扈之氣,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少主!”雲峰一見浩原便趨前行禮,愧然道,“岫兒先前的荒唐無禮之舉,爹孃和我都已經知道了,我們着實把她好好教訓了一頓。這些日子,她在家中閉門思過,漸漸也悟到了往日的不是。她一心想向水姑娘當面致歉,卻又不免膽怯,這纔要我陪她一同前來,就請少主和水姑娘賞我幾分薄面,給岫兒一個謝罪的機會吧!”
他說話時低低躬着身子,邊說邊斯斯文文地一手擡指,一手按袖捋着額前的碎髮,看來是習慣成自然,這輩子都改不掉了。
浩原淡淡一笑道:“雲峰兄弟言重了。當日不過是誤會一場,我和靈兒也有不是之處,你就別太客氣了。”
說話間,他握住雲峰的右手向上一拉,目的看來是要扶對方起身。不過,他動作的幅度略大了一些,把雲峰那寬大的衣袖撩得向肘關節處滑落下去,頓時露出了半截手臂。雲峰的肌膚也生得有如女子般白淨,若不是肘下三寸處綴着一條彎彎曲曲的粉色傷疤,那手臂幾乎就可說是白璧無瑕了。
這一剎,站在浩原身旁的月靈瞠大了黑眸,如見鬼魅般顫抖起來。浩原早以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她的反應,臉色不由得猛然一沉,多日前與她的一番對答驀然浮現腦海:
“在公孫家的靈堂上時,你以爲我沒有看出你那瞬間的失態嗎?告訴我,是爲了什麼?難道……公孫雲峰,他就是你在鬼蜮谷裡遇見的那個男人?”
“我……我不知道!他的身形、聲音都很像那個人,尤其是他捋頭髮的動作……可是……他的相貌卻和那人全然不同,我……我真的不知道……”
“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很可能用過易容之術,這沒什麼稀奇的!你還知道那人有什麼其他的特徵嗎?”
“呃……那天,他剛剛……剛剛抱住我的時候,我有點害怕,稀裡糊塗地就咬他了一口……”
“你咬過他?在哪裡?”
“大概在……右臂上吧,當時只聽他慘叫了一聲,手臂上全都是血……”
暗暗咬緊了牙關,浩原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當場發作起來,背在身後緊握成拳的左手早已青筋暴起,指節泛白。他從小和雲峰一起長大,知道對方臂上本是沒有傷疤的,而且,根據從皇甫鬆那裡耳濡目染到的一些粗淺醫理,他看出那疤痕明顯是新傷,形成的時間不過三四個月左右,這一切說明了什麼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對雲峰兄妹的觀感向來不是很好,雲岫刁蠻潑辣、嬌縱任性,一天到晚無事生非,而云峰外表看來斯文靦腆,可是性格卻過於陰沉,對誰都只說三分話,別人永遠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相比之下,他還是跟忠厚耿直的戰青、樊通等人更加合得來,不過看在公孫謹的分上,他始終把雲峰兄妹當成自家人看待。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向來視之爲手足的雲峰竟會如此卑劣,趁人之危佔有了單純的月靈在先,眼看着月靈幾乎被當作妖孽燒死卻見死不救於後,甚至直到現在還裝得跟沒事人一樣,看來是想抵賴到底了。要不是顧慮到月靈的感受,他真恨不得一拳把眼前那張俊臉打個稀巴爛,再把這團骯髒的臭皮囊丟進瓏川江裡洗個乾淨。
這時的雲峰也察覺到了些許不妥,慌忙拉下袖子,同時緊張地擡頭察看月靈的反應,可是浩原恰好擋住了他的視線,等他努力不着痕跡地移動了一下位置再去看時,月靈已背轉身子走開了。
“水姐姐,你別走啊!”剛纔一直垂着頭默不作聲的雲岫突然追上前一把拽住了月靈,“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對……”她低聲下氣、可憐兮兮地哀求道,“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接受我的歉意好不好?”
雲岫尖尖的指甲扎疼了月靈的胳膊,本就心情奇差的她不禁反感地皺了皺眉頭,但她素來吃軟不吃硬,半點見不得別人的可憐相,遲疑了一瞬終究還是不忍對已經服軟的雲岫擺臉色,只得勉強笑了笑道:“其實那件小事我早就忘了,倒是你在靈堂上的態度讓我看不過去。如果你以後能尊重過世的戰青大哥,代替他好好照顧戰大嬸,那我們還可以交個朋友。”
“水姐姐教訓得是,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雲岫連連點頭,俯首向地時,她的眼底悄然泛起了一絲陰沉莫測的異光。
“好了好了!”雲峰在旁緩和氣氛地笑道,“現在雨過天晴,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呵呵,我這麼說,少主不會怪我妄自高攀吧?”
“當然不會!”浩原強壓着怒火,臉上卻笑得很燦爛,“我們本就是情同手足嘛。自己的手足,除非是爛掉廢掉,否則又豈有不要之理?你說是不是?”
也不知是故意裝傻,還是真的聽不出他話裡的譏刺之意,雲峰神色不變地稱了聲“是”,哈哈一笑後便很自然地轉過了話題:“我此來原本還有個不情之請的,要是少主和水姑娘不肯饒恕岫兒,那我自是不敢開口了,不過現在……”
“行了,有話就直說吧!”浩原略顯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
雲峰依然不緊不慢地答道:“是這樣的。最近天冷,我爹的老寒腿時常發作。聽聞獨孤家族世傳寶庫中頗多暖玉……”
“蒲叔,麻煩你帶公孫少爺去取暖玉,他愛拿多少就給他多少,事畢之後,你就替我送客吧。”
浩原實在沒有耐心再聽雲峰擺弄虛文,不過還是答應了那個聽來合情合理的要求。說罷,他取出鑰匙遞給蒲健,隨即擁着臉色蒼白的月靈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看身後的雲峰兄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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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裡後,強撐許久的月靈終於虛弱地撲倒在牀上,用被子蒙着頭失聲痛哭起來。浩原想要上前勸慰,稍一猶豫卻還是忍住了。他知道,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任何安慰的言辭都是蒼白無力的,她需要的是發泄。所以,他只是坐在她身旁,默默地陪伴着她,守護着她。
許久,哭聲終於漸漸小了下去。棉被悄然下滑數寸,月靈雙眼紅腫地露出頭來。
心疼地撫摩着她淚痕斑駁的面頰,浩原咬了咬牙,艱澀地吐出一句話:“如果……你希望他認你和孩子,我一定會想辦法……”
“不!”驚慌的尖叫聲中,月靈掀開棉被跳起來,一頭鑽進了他的懷裡,“不要,我不要!求求你,千萬別把我推給他!那個人當着我的面,居然可以表現得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我覺得他好可怕……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好好好,不見,我們不見他!以後,我們就當他不存在,好不好?”寬慰地拍着她的脊背,浩原的心底掠過了一絲夾雜着罪惡感的竊喜。說實話,他是不願意把她拱手讓人的,只是顧及她的感受纔會這麼問,現在,他確信自己是多慮了,他的月靈,心目中根本沒有任何世俗觀念的的存在,她只做自己認定的事,這雖然危險,但也正是她最可愛的地方。
“真的?”月靈仰起臉,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浩原。眼前的他正朝自己微笑着,那笑容如柔和的春風,吹散了她心頭的恐懼,讓她覺得溫暖,覺得安心。回贈了他一抹甜甜的笑,她緊繃的心絃頓時放鬆了下來。
“對了!”心神甫定的她忽然想起一事,立刻焦急地撐起了身子,“差點忘了問你,剛纔幹嗎答應給他暖玉?那不是你要留着治病用的嗎?都被他拿光了,那你怎麼辦?”
看着她替自己着急的樣子,浩原不禁愜意地揚起了脣角:“你放心,我們家別的沒有,暖玉可是多得幾輩子都用不完,他要有本事拿得光,我倒真服了他!所以先前我想告訴你,把玉簫送給你也沒關係,可你卻根本不讓我說話。”
“我就是不喜歡石頭做的玩意兒,不可以嗎?”月靈臉上一紅,逞強地瞪了浩原一眼。
見對方眼底的笑意更濃,她訕訕地縮了縮脖子,趕緊岔開話題道:“哎,有件事我挺想不通的。上次聽你說,暖玉產於天柱山頂,採集起來很艱難,甚至要冒生命危險,可你們家先人怎麼會去弄了這麼多暖玉呢?要取暖,在家生個火爐省事多了,要治病,你們家也沒那麼多人得怕冷的病吧?冒這麼大險,弄堆幾輩子都用不完的東西放在倉庫裡,這犯得上嗎?”
她無意中的幾句話,卻說得浩原不由得愣住了。以前,他從來沒留意過這個問題,現在仔細一想,還真是挺奇怪的。景月族領地內,除了鬼蜮谷之外,其他地方一年四季都不是很冷,無需用特別之物取暖,若說是用來治病的,也根本用不了如此之多,那麼,他們獨孤家祖祖輩輩傳下大量的暖玉到底有什麼用呢?
他微鎖眉頭陷入了沉思,月靈陪着他猜測了一陣,可身心俱疲的她沒多久就感到了睏倦。打了個哈欠,她懶洋洋地溜進了他懷裡:“我們先別想了好嗎?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好,那我扶你躺下……”浩原立刻暫放下心事,低頭去拉被她壓在身下的棉被。
“不,我就喜歡這樣睡!”她撒嬌地抱緊了他的腰,又把他的手拽過來圍住自己的腰,這才愜意地垂下了羽睫。
浩原心頭一跳,只覺她身上的絲絲熱氣直透進自己的四肢百骸,搔得他心猿意馬,幾乎亂了方寸。他慌忙甩了甩頭,深吸一口氣緩緩合上了雙眸。
如老僧入定般枯坐良久,他才終於定下心神,如釋重負地睜開了眼睛。看着早已靠在自己胸前沉沉睡去的月靈,他不禁又是憐惜又是憂心地發出了一聲愁腸百結的嘆息:
“傻丫頭,你怎麼就總是對人這麼沒有戒心,這麼不懂得保護自己呢?萬一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了,叫我怎麼……放心得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