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雪覆蓋的地獄中掙扎了無數次之後,終於有一線微光和暖意透進了彷彿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世界。帶着一絲恍惚,浩原緩緩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白髮老者欣喜若狂的笑容。
“哎呀,你可算醒了!”一聲歡呼過後,帶着哽咽的數落接踵而來,“小子,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這個不要命的臭毛病?我的魂都快被你嚇飛了知不知道?”
“對不起……皇甫爺爺!”浩原虛弱地衝皇甫鬆笑了笑,“不過……就憑您老人家那身本事,連閻王爺見了也要怕您三分。有您在,我想死……都死不了……”
“去你的!”皇甫鬆又氣又憐地瞪他,“就剩半條命的人了,虧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想起澹臺思澄所說的三日之約,浩原真的是沒有心情開玩笑了。“我睡了多久?”他焦急地半仰起頭問道,“我爹呢?不知道……他把月靈怎樣了……”
“少主,你別急,現在纔是第一天而已!”樊通匆匆從旁走來,道出了他最關心的事情,“昨晚,族長把水姑娘關進了牢裡,確定你沒有生命危險後,他就到平遙村去安撫那些死者的家屬了。水姑娘雖然失去了自由,但性命暫且無礙,你不必太過擔心!”
看着樊通身上已經上藥包紮過的數處傷口,先前他拼死護着月靈的情形頓時躍然眼前,浩原的心絃微微顫抖了一下,一種異樣的滋味在胸臆間悄然蔓延開來。
浩原的古怪眼神讓樊通不由自主地大爲慌張。嚥了咽口水,他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少……少主,我是把水姑娘當成未來的少奶奶,所以……”
話出口後,他猛然想起,浩原根本什麼都沒說,他這樣忙不迭地解釋,豈不更顯得心裡有鬼?他本就不太善於言辭,這下更是亂了方寸,只急得抓耳撓腮,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五味雜陳地暗歎一聲,浩原不想再提這讓彼此尷尬的事情,於是故作糊塗地岔開話題道:“你的傷不要緊吧?澄姨的金花……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我這人皮粗肉厚的,一點小傷算什麼?”樊通嘿嘿地乾笑着,但笑聲卻顯得有些苦澀。他心裡明白,若非浩原以死相挾,自己絕對抵擋不住澹臺思澄的第二次出手。面對着浩原,他既覺羞慚,又感內疚,自忖不該也不配對月靈心存“邪念”,可這該死的“邪念”偏偏就如附骨之蛆般纏繞在他心頭,讓他欲罷不能,莫可奈何。
“哎哎哎,你不能進去!”
“就讓我見見少主吧,只要一會兒就行,求你了!”
沉默間,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爭執聲,其中一個是蒲管家的聲音,另一個聲音聽來似是出自一年老婦人。不待屋裡三人弄清是怎麼回事,門已“砰”的一聲被撞開,一人踉踉蹌蹌地奔進來,“撲通”跪倒在地哭喊道:“少主,你行行好,放過月靈那可憐的丫頭吧!”
“餘婆婆?”浩原詫異地擡頭,吃力地扶着牀欄坐了起來。蒲管家隨後趕入,氣惱地去拽餘婆婆:“我告訴你少主剛剛甦醒,身子還虛弱得很,你偏要來鬧!還不趕快給我出去!”
“蒲叔!”浩原喘了口氣,擺手道,“我沒事,別這樣!”說着,他把目光移向跪在地上哭泣的餘婆婆,“老人家請起,有話好好說。樊通……”他擡頭道,“幫我扶她起來。”
“不!”餘婆婆逃跑般躲開樊通朝自己伸來的手,跪行着撲向浩原牀前道,“你答應放了月靈,我纔起來!”
“餘婆婆,真的不是我想爲難她!”浩原報以苦笑,“可是……人命關天,別說是我,就算是我爹,也不能憑一句話就放了她的!”
說到這裡,他的心絃狠狠地緊抽了一下。雖然還沒來得及向樊通詢問詳情,但僅憑他自己眼見的一切就足以猜到先前在平遙村究竟發生了什麼。聯想到月靈的小產,以及皇甫鬆爲她診脈時所說的“奔波操勞”,寧家命案多半也是她所爲,不管這其中是否另有隱情,此事只怕是難以善了了。想到這裡,他只覺憋悶得幾乎窒息。
聽了他的話,餘婆婆不禁愕然了一瞬,隨即無力地跌坐到了地上。“難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她真的殺了人?怎麼……怎麼會這樣呢?”絕望的低喃中,她臉色慘白地掩面痛哭起來,“柔漪啊,娘對不起你!想當初,我要是有勇氣陪你一起面對一切,事情也許就不會是這樣!現在,娘連你留下的唯一血脈都保不住,將來到了地下都沒臉去見你啊……”
浩原正有些奇怪餘婆婆何以對月靈之事反應如此強烈,聽她喚出柔漪二字,他心中一動,頓時恍然大悟:“老人家,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您應該是水柔漪的母親,月靈的外祖母吧?”
餘婆婆如中雷擊地激靈了一下,驚慌失措地想要否認,但皇甫鬆也已經開口叫了起來:“你這麼一說,我可想起來了!當年我去水家替水柔漪診脈,水生夫妻倆我都見過,這可不就是水夫人,餘大妹子嗎?哎呀呀,這些年不見,你怎麼蒼老了那麼多,看上去比我都還老呢!”
眼見已是避無可避,餘婆婆勉強撐持的意志終於徹底崩潰了。失神地愣怔了片刻,她苦笑着點了點頭,一聲心力交瘁的悲嘆自她枯澀的雙脣間顫抖地飄出:
“沒錯,我就是水生的妻子餘紫鴛。月靈那丫頭……正是我苦命的外孫女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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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片刻的休息,心力稍復之後,餘婆婆迎着蒲管家等人驚愕的目光細細道出了往事,說到眼睜睜看着女兒被逼迫致死,自己和丈夫卻無能爲力的時候,決堤的淚水霎時間溼透了她皺紋斑駁的面龐。
“當年,就因爲我們的懦弱,白白讓柔漪斷送了性命,小月兒這可憐的孩子也從此墮入苦海,我們夫妻都無法面對這個傷心之地,只能背井離鄉,遠走他方。可是,就算我們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開良心的折磨,這些年,我們日日以淚洗面,沒過上一天安生的日子啊!”
擡起枯瘦的雙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她悽然續道:“半年前,我那老頭子也走了,我終於再無任何顧忌,便下定決心回來找小月兒。哪知纔到白水城,就聽到了她要被處死的消息!”
說到這裡,她擡頭看向浩原,眼神陡然一利:“少主,說句真心話,我恨過你爹,也恨過你!因爲是你爹放任駱無花逼死了柔漪,而你,又讓小月兒落到那種地步!”
浩原心頭一震,攥着被角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卻沒有爲自己辯解一個字。
就在樊通等人暗呼不妙的時候,餘婆婆嘆了口氣,神情逐漸變柔:“不過,生死關頭,畢竟還是你保護了她,你爹也不顧外面的風言風語,讓她在望月堡得以安身。捫心自問,你們比我這個不稱職的外婆有勇氣得多,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怨恨你們。”
平穩了一下凌亂的心緒,她又接着道:“我自覺無顏和小月兒相認,只希望能遠遠地看着她,看到她過得好就足夠了,所以,我才輾轉來到望月堡當下人。上次,少主說曾經見過我,我還以爲你認出我是誰了呢,可把我嚇的!後來想想,當年的你也不過才六歲,呵呵,怎麼可能記得我這個老太婆?說到底,是我自己做賊心虛啊!”
聽着她滿懷悲苦和悔恨的訴說,浩原只覺心中酸楚,眼前也不由得氤氳一片。“婆婆,您受苦了,是我們父子對不住你們一家人……”合了合眸,他忽地翻身下牀,“撲通”一聲跪倒在老人面前,“晚輩在這裡向您老謝罪了,請受我一拜!”說着便向餘婆婆磕下頭去。
“哎呀,你這是……”餘婆婆慌了手腳,急忙撲上前想去扶起浩原,可幾近虛脫的她自己反倒禁不住踉蹌了一下,浩原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雙手相握的那一剎,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對方的目光中讀懂了那份共同的牽掛,仇也好,怨也罷,悔也好,恨也罷,都消融在對月靈並無二致的深情之中。再無芥蒂的一老一少如久別重逢的親人般淚流滿面地緊擁在了一起。
“小月兒的命太苦了,從出生起,遭了多少罪呀!”餘婆婆伏在浩原肩頭抽泣着,“可我一見她,就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我相信,這一切一定不是她願意做的,你就想辦法救救她吧!要不然,就讓我這老太婆替她一死……”
“婆婆,您說什麼呢?”浩原急忙打斷了她的話,“我也和您一樣相信她。我一定不會讓她死的,也請您相信我好嗎?”
這番斬釘截鐵的承諾撫慰了餘婆婆驚惶戰慄的心,她默然片刻,終於抹着眼淚點了點頭:“那就……全仗少主了!”
“婆婆是月靈的長輩,也就是浩原的長輩,以後直呼我的名字便是,否則我會不安的!”溫和地一笑,浩原起身攙扶老人坐下,回身面對皇甫鬆的時候,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皇甫爺爺,我剛纔想到一種可能性,但要證實,還得請您老幫忙才行!”他頓了頓,語氣沉重地吐出一句話,“我懷疑,月靈的神志被人控制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的!”
“什麼?”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而皇甫鬆卻一言不發地擰起了白眉,目中現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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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望月堡的大門,整晚未曾閤眼的獨孤明不禁身心俱疲地嘆了口氣。
經過安撫,平遙村民的情緒總算是暫時穩定下來了,但後面還有一連串的難題等着他去解決。
從仵作驗屍的結果來看,被殺的平遙村民以及寧家諸人身上的致命傷痕都和月靈所用銀絲軟鞭的形狀相吻合,而且手法完全相同,明顯出自同一人之手,如此看來,這兩起兇案均系月靈所爲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了。如今,多少雙眼睛都在看着他,看他怎樣處置月靈——這個等於是獨孤家媳婦的兇手,其中態度最激烈的莫過於澹臺思澄。
想起澹臺思澄離去前那怨恨決絕的眼神,他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爲了寧家滿門的死,她一夜白頭,爲了替他們報仇,她幾乎陷入瘋狂,連他的安慰都無法平息她排山倒海的恨意,現在他終於知道,過世的寧歸焱在她心裡的分量有多重。
這份感情他能理解,因爲他也同樣懷念亡妻,但他的還是無法揮去心頭深深的失落感,因爲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對感情有着正常的渴望和佔有慾的普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