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沒有料到楊絳衣會如此說,偷眼查看她的神色,亦是無悲無喜,猜不出真實心思。而他有心再做辯解,一時也不知要如何開口,只得沉着臉不說話。
二人在牀邊相對無言,過了好一陣子,楊絳衣才又開口道:“絳衣已有許久沒有回華山,近日想回門派一趟。”
華不石聞言又是一驚,但隨即強自定下神色,道:“好吧,我讓靈兒陪姐姐一同去。”
楊絳衣到“惡狗門”已經兩年有餘,雖然師父華清真人已死,但她畢竟還是“華山派”的弟子,下山這麼久要回門派一趟無可厚非,華不石自也不便阻擋。儘管在這位大少爺的心裡,其實是萬分不願楊絳衣離開的。
卻聽得楊絳衣道:“絳衣回華山行程未定,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公子身邊需人服侍,靈兒妹妹還是留下吧!”
華不石道:“此去華山雖是不近,不過小弟不久以後也會回中土大陸,姐姐回來時只須到舞陽城找我,來回一趟三四個月必定夠了,我想還是讓靈兒跟隨着姐姐,一路上也好有人照應。”
楊絳衣道:“絳衣此次回去,一是回門派覆命,二來還想爲師父守靈,或許在華山留上數年也不一定,還是不用靈兒相隨了。”
一聽此話,華不石的臉色瞬時就已煞白,他此時才明白,楊絳衣根本不是隻想回華山一趟,而是要離開“惡狗門”,不再回來了!
他一把抓住楊絳衣的手,大聲道:“爲什麼?姐姐爲何要離開?可是因爲蘭兒小姐麼,姐姐到底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呢,難道要我詛咒發誓?好吧,那我就詛咒發誓,如若華不石對蘭兒小姐……”
華不石的話還沒有說完,楊絳衣已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蘭兒妹妹的資質天賦比絳衣更好,又是‘萬金堂’的大小姐,娶了她就可以得到整個大倉城,那天在水晶宮裡,蘭兒妹妹練‘三絕焰’時望向你的神色,絳衣就算再愚鈍,也能看得出她對你有所鍾情。”
楊絳衣的語氣平和,聽不出表情:“你和蘭兒妹妹本就是天做之和,娶了她對發展門派,實現你的理想都大有好處。公子何不答應和她的婚事,把絳衣忘了,這樣我雖然離開,也會安心一些。”
若是用理智來權衡,楊絳衣的這番話本是沒有錯。司馬如蘭的天賦不在楊絳衣之下,年紀又小,假以時日,武功達到絕頂之境的機會自是極大,而“萬金堂”坐擁大倉城,門下幫衆弟子都不少,又有熊百齡、姚元孝和柴林等衆多高手,如果雙方聯姻,華不石就成了大倉城的城主,掌控的人馬勢力立時就可以增加一倍以上,得到的產業資財更是不計其數。
而司馬如蘭才貌俱佳,善良溫柔,也會是十分理想的妻子。
只不過愛情,卻並不總能用理智和利益關係來權衡!
此時的華不石,已經從最初的驚異和焦急中緩和了過來。他本是極爲沉穩鎮定的人,只因猛然聽楊絳衣說要離開太過意外,他纔會一時間情急失了常態,此刻臉上又恢復了平靜。
他望着楊絳衣,一字一句道:“尊師華清真人已經仙逝,姐姐與‘華山派’的其他人已經沒有多大關係,根本就沒有回去的必要,我知你一定不是當真想走!姐姐說要走,若不是對華不石有所誤會,就定有難言之隱,對不對?”
楊絳衣垂目道:“絳衣只是感到累了,也覺得蘭兒妹妹強過絳衣甚多,與公子更加相配。”
華不石搖頭道:“不對,你說的一定都不是真心話!”
他再次抓過楊絳衣的手掌,說道:“當初在長沙城,姐姐曾說今後我們二人都要敞開心扉,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相互諒解,一起去面對的,這些話小弟從來不曾忘記!可是今日你爲何不肯對我說出真心話,難道姐姐說過的話,自己也做不到麼?”
楊絳衣想要將手抽回,但這一次卻被華不石緊緊抓住不放,她嘆了一口氣,道:“如果絳衣的武功今後再無進境,永遠也成不了高手,你還會這般想要留住我麼?”
華不石怔了怔,道:“姐姐此話何意?”
楊絳衣道:“前日我曾對你說過,要練成‘易筋經’後六層功法,須得參悟‘佛性’,你可還記得麼?”
華不石道:“我當然記得。姐姐的‘易筋經’內功已修到第四層,想必已經參透‘佛性’了吧?”
楊絳衣道:“不錯,我已經知道‘佛性’是什麼了,其實它並不難參悟。佛經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謂‘佛性’,便是斷絕七情六慾,四大皆空,無色無我的心境。”
華不石臉色一僵,他本是極爲聰明的人,立時就明白了楊絳衣所說的“佛性”之意。無色無我,四大皆空,舍卻七情六慾,方能達到“佛性”的心境,說來似乎簡單,世上真能做得到之人卻並沒有幾個。
上百年來,“少林派”有無數門人弟子,卻沒有一人能夠練成“易筋經”,便是因爲無人能真正達到“佛性”的心境。“易筋經”號稱“少林七十二絕技”之首,是最強的佛門內功,但凡有資格去參悟修習的弟子,必定是在門派中資質極好,身份地位都不低的佼佼者,而這些人又怎麼會沒有慾望?
出人頭地,爭強好勝,浮名虛利,無法看破這些,就不可能達到四大皆空,就連司馬逐風,由於一心想要建成大倉城,同樣免不了慾望之累。
楊絳衣亦是練不成“易筋經”,因爲她心中有情。而她的情,正是牽繫在華不石的身上。
愛情亦是七情之一,窺不破愛情,就永遠到不了“佛性”的境界。
楊絳衣開始修習“易筋經”的四個月,華不石的大半時間都在鷹翼堡,忙於建造斬龍艦和訓練刺虎士等事,幾乎沒有與她見面,楊絳衣心境平和,便將內功心法煉到了第四層。
然而這等忘情,卻只是一時之功,在黑龍島一戰之後,楊絳衣的“易筋經”功法不但沒有寸進,反而大有退步,她已十分清楚,只要留在華不石的身邊,就絕不可能捨卻七情六慾,達成“佛性”之境的。
華不石咬牙道:“‘易筋經’既有這許多的見鬼的禁忌,那就不必練它了!小弟再去爲姐姐另找一門禪門心法,少林的心法不行,便去尋普陀的,我看那位靈音大師的內功心法便是不錯,最多花費些銀兩,想來定是能尋得到!”
楊絳衣卻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修煉‘易筋經’不成,絳衣的心中已有魔障,再改修任何禪門內功,恐怕都難至大成之境了。”
聽到此話,華不石額頭上的冷汗已涔涔而下。如果楊絳衣練不成佛門內功,“大力伏魔劍法”便發揮不出應有的威力,她的武功也就永遠達不到絕頂高手之境。
這位大少爺仍不死心,又道:“那不練禪門內功也罷,我們去另找一門武功,若許也能適合姐姐修習也未可知!”
楊絳衣玉面之上露出了一絲苦笑,美目凝望着華不石卻並不言語。
世上每個人的資質各不相同,要找到一門適合修習的武功本是極難,尤其是象楊絳衣這般天生資質萬中無一的人,能夠習練“大力伏魔劍法”,亦是萬中無一的機緣所在。天下間各門各派的武功雖然有成千上萬,再想另外找到一門適合她修習的武功卻是談何容易,所謂機緣,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一旦錯過,恐怕一輩子也不可能再達成。
更何況,他們所擁有的時間本就不多。
研習過“識髓真經”,精通辨體識人之術的華不石,對此當然十分清楚。
過了良久,華不石的目光才終於垂了下來,但片刻之後又重新擡起頭,說道:“姐姐,我們過幾日就乘船離開大倉島,返回舞陽城!”
楊絳衣搖頭道:“絳衣不隨公子去了,只回華山便是,你也無須爲了我放棄蘭兒小姐,這本就是最好的結果。”
華不石卻握着楊絳衣的手,柔聲說道:“姐姐不必氣餒,一切都等我們回了湘境再說。二叔內功高深,說不定能想出解決之道,等到了舞陽城,我會日日都陪在姐姐身邊,總能夠找到辦法的。”
楊絳衣眼瞼微微顫抖,熱淚已然盈眶,卻被她咬緊嘴脣,強忍住沒有掉落下來。
從相識到相知,再到訂下了換命的約定,幾次在險境之中的生死與共,得知華不石所患絕症時的失落痛苦,在翠溪河畔那個狂亂的夜晚裡表白愛意,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少爺早已成了她心目中無比重要的人,甚至比師父華清真人還重要。
她何嘗不想和華不石一起返回湘境,又怎會不願意每日都陪在他的身邊?只不過她卻知道,華不石現在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安慰她的言語,都不可能會實現。
二叔華地虎的內功雖高,見識也很淵博,卻不可能有辦法解決修習“易筋經”的難題,這本不是功力高低所能解決的事,否則“少林派”近百年來又怎會從無一人修成這門內功。
華不石不會放棄夢想,那本就是他不惜耗費僅有的十年壽命去追求的目標。他雖然擁有超越凡俗的智慧,可自身卻不會武功,必須要有武功絕頂的高手幫助才行。
這本就是華不石當初與她結識,又費盡了心思把她留在身邊的目的。
只可惜現在能夠幫華不石的卻並不是她,而是司馬如蘭。而她的存在,反倒成了華不石與司馬如蘭之間的障礙!
最初聽白奕靈說起華不石和司馬如蘭所傳的誹聞,楊絳衣並未在意,後來又在大倉城中聽到了許多關於“華菩薩”和“白蘭聖女”傳言,她依然沒有放在心上。這位花花少爺的個性她早已瞭若指掌,也相信華不石是愛她的,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然而在黑龍島上,當她見到華不石與司馬如蘭雙手相握,以及司馬如蘭望向這位大少爺的眼神時,楊絳衣心中卻酸楚難當,這才知道她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大度。楊絳衣看得出司馬如蘭對華不石的鐘情,亦能看出華不石對這位蘭兒妹妹也並非全無感覺。
她還看出,蘭兒妹妹望向她時,目光之中所帶着的羨慕,司馬如蘭冰雪聰明,心中的感覺恐怕和自己也是同樣的吧?
楊絳衣決定離開,固然有和這位花花少爺賭氣的原因,卻也是爲了成全華不石與司馬如蘭。不僅是成全他們的兩情相悅,亦是爲了成全華不石的理想。
只要她離開,華不石想必就會和司馬如蘭成婚,她相信蘭兒妹妹定會全心全意地幫助華不石實現他的報負,他們二人本就是天生的一對!
而她自己,只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