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錚看着手心中淡黃色的糊狀物,微微一頓之下,阿滿已經很鄙視地倒了一點點皁液在自己小小的巴掌心裡,還搖晃着胖乎乎的小爪子向秦錚示意了一下,然後就伸進水盆沾了水,開始搓洗,小嘴裡還嘟噥着:“搓搓手指,搓搓手背,搓搓手心和手腕,搓出泡泡水洗洗,洗白白小手不生病……”
自顧自地洗完了小手,阿滿舉着水淋淋的小爪子正過來翻過去地給秦錚看,還睜大圓滾滾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秦錚問:“你學會了麼?”
秦錚的眉梢抽了抽,沒露出什麼表情,可旁邊等着洗手的一干人可有好些忍不住,撲哧撲哧的竊笑聲傳來,又隨即消聲,顯然是笑噴之後捂住了嘴巴什麼的。
林旭、俊文俊書年齡大些了,畢竟知道看人眉眼了,見阿滿現得也差不多了,林旭就拿了布巾上前,給阿滿擦乾小手,將她抱開。俊言俊章卻還小,毫無顧忌地嘿嘿笑着,俊言還揪着阿滿的小辮子笑她:“你個小丫頭,哪裡也少不了你,人家都是大人了,還能不會洗手啊……”
本來,那些人就是死命忍才忍住笑,俊言這小子一句毫不留情的話,登時破了那些人的忍功,別人不說,洪展鵬第一個沒忍住哈哈笑出聲來。
有這出頭的椽子頂着,其他人也不再憋笑憋得難受了,雖然不敢如洪展鵬一樣放肆大笑,卻也都或小聲或無聲地笑開了,就連最肅正的秦義都難得的咧了嘴。
秦錚的嘴角抽了抽,乾脆假裝充耳不聞地低頭洗手……
“小孩子不懂事,我替你換盆淨水吧。”林旭笑着,一回頭看到秦錚俯身洗手,可盆中的水早被滿兒小丫頭洗的浮了一層細小的泡沫,不復清澈了,趕忙上前道歉,並伸手就去端盆子換水。
“不必麻煩了。”秦錚卻出聲阻止了林旭的動作,長臂一身,就着滿兒小丫頭洗手的殘水,沾了水,揉着手心的皁液,果真揉出一團細白的泡沫,然後,下意識地,他也像滿兒那樣搓搓手指,搓搓手背,搓搓手心……
就當他自覺洗完了,擡手要布巾的時候,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脆脆的小聲音:“手腕沒洗!孃親說,手腕也有蟲蟲,不洗,會肚肚疼哦!”
噗……不知誰又噴了,而洪展鵬已經很沒形象地蹲到地上去了,一邊捂着肚子,一邊揚着手笑道:“哎,會肚肚疼,哈哈,一定要……哈哈……一定要,洗乾淨……哈哈……不然會肚肚疼……哦……”
秦錚本來還維持着淡然的表情漸漸轉冷,偏偏那邊洪展鵬還不知死活地學着滿兒軟軟的聲音,拖長了音兒地重複‘肚肚疼哦……’,秦錚眉頭跳了跳,終是壓下瀕臨爆發的怒火,還彎下腰再次洗了洗手腕,這才直起身接過林旭手中的布巾,動作舒緩優雅地擦乾了手,然後目光一瞥那邊蹲在地上笑得毫無形象的洪展鵬,冷冷道:“你就留下來處理後續吧!”
“哈哈哈……啊?大哥……別啊,這裡有個鳥事好處理的……噯,大哥,我錯了,你讓我一起回去吧,啊?大哥……”洪展鵬本來笑的幾乎坐到地上打滾兒了都,猛地聽到秦錚的話,登時,一個魚躍跳了起來,上趕着蹭到秦錚身邊裝傻賣萌地懇求起來。
奈何,賣萌也是件技術活兒,還特別挑人。
這活兒要是讓阿滿來做,只怕沒幾個人能拒絕,可擱在一個黒壯高大的剽悍大漢做出這些動作來,就……嘔!
秦錚不勝其煩,眉毛一挑,斜睨着洪展鵬道:“你是要違令麼?”
違反軍令者--斬!
洪展鵬下意識地一個哆嗦,鬆開了拉住秦錚衣襟的手,一臉委屈可憐,卻仍舊不得不不甘不願地應聲道:“末將領命!”
“嗯,”秦錚臉色一緩,自覺心情好了不少,理理剛剛洗手挽起的衣袖,緩步來到院中布好的桌子前,入座。
剛剛沒有他插話的份兒,這會兒廖文清才忍住笑走過來,扯住洪展鵬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帶着他去洗手,準備吃飯。
一邊還低聲安慰着洪展鵬,“……留下來也好,昨兒才聽說安陽府的醉紅樓新出了一個絕色,等回去,咱們……嘿嘿!”
廖文清後邊半句話壓的極低,除了洪展鵬旁人都聽不得了,但一看那兩人一臉猥瑣笑容,就知道這兩個合計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兒。
邱晨聽了一耳朵,卻也懶得理會,雙方不過是合作關係,在這個嫖(禁詞)妓、娶妾都是合法化的時代,她纔不去操那些閒心呢!只不過,從此,在心裡對廖文清的印象分又減掉了不少就是了。
這邊,林旭帶着俊文俊書把一盤盤菜端出來,鋪陳到桌上,微微透着麻辣的濃郁香氣就愈發在院子裡四散開來。
那些軍漢們早就被香氣勾的腹中轟鳴了,沒有主將發話,他們也不敢少動,都規規矩矩站在秦錚身後不遠處。
邱晨端了一盆大骨頭出來,看到這個情形,不由道:“各位兄弟怎麼不趕快洗手入座?……”
話一問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守着這麼多美味食物,要是能夠自主,誰還站在這裡眼看着流口水啊!一定又是什麼規矩!
於是,她話說了半句就想閉嘴不管,卻無奈廖文清的小廝沒藥與她相對熟悉些,那些軍漢們不動,他也不好自己去吃啊,於是連忙避着那邊主桌上的幾人,連連向邱晨作揖求情。
邱晨最受不了這個,將肉骨頭交給俊書,讓他送到次桌上去,擡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朝那主桌上道:“幾位公子,時辰也不早了,想來這些兄弟們也都餓了,讓他們也吃飯吧!”
說完,也不管那邊有沒有迴音,徑直吩咐俊文俊書俊言俊章道:“快,帶着你這些哥哥們去吃飯。”
俊文四兄弟當然不管其他,只要姑姑吩咐的就要徹底執行,於是笑嘻嘻地跑上來,去拉一干侍衛小廝。
沒藥和安轡自然很不客氣地就跟了去,但幾名侍衛卻不敢造次。剛剛自家那位爺還發脾氣了,這會兒雖然看不出怒色,可心氣兒只怕還沒順過來呢,他們可不敢在這個時候點眼藥,纔不會像洪將軍那樣拿燈草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他們就是久經沙場的人,能活下來,每一天都格外珍惜,纔不會那麼不開眼呢!
看這些大漢們如此情形,邱晨更加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這麼一會功夫,那邊坐下用飯的幾個人,就準備開動了。
秦錚拿眼一掃,就看到桌上幾盤簡單的菜餚中,大多都有一些紅彤彤的作料點綴,是以,他在沒弄清楚之前,就避開了那幾樣菜餚,只用筷子夾了一點兒鴨蛋醬吃了一口。
見他開動,憋了一肚子委屈,更覺得腹中飢餓不已的洪展鵬就放開了,伸筷子夾了一塊筍乾炒肉中的一片肉,放進了嘴中,入口鹹香,唔,不錯!
但,幾乎立刻,他就覺得嘴脣舌頭彷彿被燙到了一樣,火辣辣地疼起來……
“嘶……”下意識地吸了口氣,他就覺得整個口腔裡都彷彿着了火……他一邊忍不住伸出舌頭用手扇風降溫,一邊含糊不清地嚷嚷起來:“我所林家娘子,你這是加了啥作料啊,咋沾着就像着了火吶?”
邱晨當然知道,這是初次接觸辣椒的正常反應。不過,這麼一個黒壯威猛的彪形大漢怕辣的樣子,實在是很……嗯,令人愉悅!
她忍不住笑道:“那是我新得的一種東西,最是開胃,驅寒,燥溼的。”
看着洪展鵬像大狗狗一樣伸着舌頭的可憐樣兒,邱晨終是有些不忍,笑道:“你喝口水,就緩解了……就我看兄弟如此豪爽的性子,應該很快就會喜歡上這個味道了。”
洪展鵬一聽喝水可緩解,也顧不得別的了,端起桌上的茶杯一口灌了進去,隨着水流緩緩入腹,果然口腔脣舌那股火辣辣的灼痛感緩和了不少。可等他放下水杯,再拿起筷子來的時候,還真如邱晨所說的,忍不住地就又朝那紅彤彤的菜餚伸了筷子過去。
被洪展鵬這麼一打岔,那邊幾個侍衛的臉色就更苦了。
看到洪展鵬一邊嘶啦着,一邊繼續吃着那些辣菜,很快就出了一頭一臉的汗,竟是激起了他胸中的豪興。擡手胡啦一把汗水,洪展鵬嚥下一口菜,大聲笑道:“哈哈,好,這菜夠勁兒,比最濃烈的酒還夠味兒!這要是數九天冰雪封地的時候吃上一頓,才真是美死了!”
聽他感嘆完,邱晨笑着應了一句,眼睛覷着那邊面色肅穆,看在邱晨眼中卻可憐兮兮的幾個侍衛,再次開口:“這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秦錚這會兒慢悠悠夾了一片幹筍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了嚥下,這才終於緩緩開口:“用飯吧!”
恰好打斷了邱晨的話,她愣了愣,還沒明白過來,那邊幾個侍衛已經齊聲拱手躬身應了,齊刷刷地去另一張桌子用飯!
邱晨這裡嘴巴還呈半張狀,愣了一會兒,這才悻悻地閉了嘴巴,也不再理會這幾個怪胎,心中腹誹着,肅容轉身往回走。
轉眼看到林旭和俊文幾個都用目光追隨着她,露出徵詢之意來,腳步不由一頓,隨即瞭然笑道:“你們怎麼還不陪着那幾位吃飯?別忘了,你們是主人,要招呼好客人!”
林旭和俊文幾個剛剛和秦義秦禮幾人談論餵馬養馬辯馬諸事,談的投契,自然就親近起來。更何況,林家沒有成年的男子,讓這些半大孩子多和那些成年男人接觸,也能避免孩子們的性格過於軟弱。
幾個孩子立刻歡喜起來,連連答應着就往那邊桌子去了。
邱晨覺得衣襟有人拉扯,低頭一看,原來是阿福阿滿拽着她的衣角,也一臉期盼地巴望着她。孩子這副想去和那羣人接觸,又有些膽怯的模樣,讓邱晨心中微酸,不自禁地放柔了表情,彎腰摸摸兩個孩子的小腦瓜,笑着問:“你們也想去和那些叔叔哥哥們一起吃飯?”
阿滿嘟着嘴兒偎在邱晨身上沒有做聲,阿福卻毫不遲疑地點點頭。
邱晨拍拍阿福,笑着道:“去吧,你也是咱家的主人啊,剛剛娘不是說了,作爲主人就要招呼好客人啊!”
“噯,福兒知道了!”福兒聲音不算太洪亮,卻足夠歡喜地答應着,啪嗒啪嗒朝那邊跑去。跑了兩步又返回來,扯扯阿滿的小手,“妹妹,走啊,娘說主人要招呼客人,你也是主人啊!”
滿兒仍舊摟着邱晨的腿,扭着頭看向阿福,眨巴眨巴眼睛,擡頭看向邱晨:“娘,我可以去嗎?”
這小丫頭向來比阿福活潑,膽子大得很,到目前爲止好像還沒什麼事讓她這麼猶豫不定過,不由詫異道:“阿滿爲什麼這麼問?”
阿滿小臉兒上明顯有些陰霾之色,嘟了嘟嘴,垂了眼睛,小聲嘟噥道:“蘭英姨,說靈芝姐姐,說小丫頭,不能和小子,玩兒。”
邱晨微微一蹙眉,就知道小丫頭因爲蘭英訓靈芝受傷了。不過,她有些猶豫該不該鼓勵她大膽地與男性大方來往,而不是像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女人那樣,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除了自家親人愛人再不和其他男人接觸……
讓她一手扼制孩子健康的心理成長,她下不去手。可若是,任由小丫頭自由成長,甚至鼓勵孩子們勇敢地面對外人面對世界……她不知道,滿兒長大了會不會因爲她的這一種引導,導致思想意識不容於這個社會,她本就不屬於這裡,思想意識也已經定型了,不好改變,可是滿兒畢竟還小,以後接觸到的都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若是太過特立獨行了,對於本就生存不易的女孩子來說,恐怕更加困難。
正爲難間,那邊洪展鵬大咧咧地笑着招呼道:“小丫頭,過來叔叔這邊吃飯!”
一般農家來了客人,婦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飯的,都是等客人走了,再草草吃些剩飯。故而洪展鵬看到小丫頭拘在林娘子身上,還以爲是小丫頭看着哥哥們去吃飯眼饞,孃親卻不讓她去呢!像這種情況,客人主動開口叫孩子上桌吃飯的也很正常,這一種客人也會比較受主人家歡迎。
滿兒扭頭看了看洪展鵬,沒有立刻答應,反而回頭再次望向邱晨,用目光徵詢孃親的意見。
畢竟邱晨不是這個時代的婦人,對這個時代那些束縛女孩子的不平等思想就很不以爲意,剛剛也是一瞬間的猶豫,這回有洪展鵬開口招呼,也就就坡下驢,摸摸滿兒的小辮兒,給她理理稍稍有些蓬亂的額發,笑道:“那個叔叔叫你過去與他們一起吃飯,滿兒願意不願意替孃親做主人招呼幾位叔叔呢?”
滿兒這回一掃小臉上的鬱卒,小小的蘋果臉立刻綻開一朵笑靨,歡歡喜喜又鄭重地點頭答應着:“嗯,娘,我會招呼,嗯,叔叔!”
邱晨凝視着小女兒眨了眨眼睛,鼓勵道:“孃的滿兒太厲害了。去吧!”
“噯!”滿兒歡歡喜喜地答應着,一轉身,倒騰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朝着洪展鵬跑過去,已經長了些肉的小身子肉嘟嘟的,加上頭頂上的兩隻羊角小辮兒隨着她的跑動,一跳一搖的,可愛到了十足十!
邱晨看着小丫頭歡喜的小身影,不自覺地就柔軟了臉色,展開一個幸福和欣慰的笑來。
看着小丫頭被洪展鵬抱到他和廖文清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兩人又給滿兒夾了菜,一個溫雅一個粗豪的漢子照顧起孩子來,居然也有些似模似樣,邱晨也就放心地轉身進屋,蘭英還有一大羣孩子還在屋裡。
等她進屋,栓子靈芝還有大虎二虎、結實幾個孩子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又扒拉了幾口,幾個小子就匆匆忙忙丟了飯碗往外跑。
大虎一邊兒跑,還一邊兒招呼:“快些走,去晚了擠不進去,就看不清楚了!”
蘭英笑着給幾個小的擦了油嘴和髒手,這才笑着放他們出門,回頭對收拾着桌上碗筷的邱晨道:“每回到了寒食,這些小子們就迷着看悠千!要不是午飯悠千也歇晌,只怕吃飯都不知道回來了。”
邱晨挑挑眉,這纔想起,前天也曾聽蘭英婆婆王氏說過,這裡寒食節有曲悠千的習俗,那悠千還是滿囤爺倆帶人去搭的,據說有兩丈高!
將幾個孩子吃得碗筷摞在一起,暫時放在一隻陶盆裡,蘭英已經去鍋裡端出了溫着的菜來,兩人盛了飯,就對坐在炕桌兩旁開始吃飯。
這兩人還沒吃了兩口呢,就聽得門外古登古登地一陣跑動聲響,幾個剛剛打發出去的小子又稀里嘩啦地跑了回來。山子跑的最快,第一個衝進門來,喘吁吁的,不等氣息平穩,就對邱晨急聲道:“海棠姨,外邊好些人領着曲神仙朝你家來了!”
邱晨很是意外,不知道平白無故的爲何有‘一羣人’來自家。蘭英一聽這話,卻是臉色一白,手中的飯碗一哆嗦,差點兒摔到地上,倉惶間接住,卻已經無心吃飯,把飯碗往桌上一放,就道:“壞了,壞了,這回麻煩了!”
邱晨更是詫異:“蘭英姐,怎麼了?什麼麻煩了?”
蘭英卻一臉倉惶,有些惶惶的不知怎麼回答,只倉惶地就去端了桌上的菜,就往裡屋的櫥子裡放。然後,不等邱晨反應過來,又跑出去端了一盆水呼拉一下潑進竈坑裡。
竈坑中做飯的餘火未盡,被這一盆水澆的嗤一聲,隨即騰起一團水汽、煙氣來,嗆得蘭英一陣的咳!
邱晨趕着走出裡屋,正看到蘭英咳得不停,卻顧不得停下來緩一口氣,仍舊去端了水去澆另一個竈坑,不由又是心疼又有些隱約的怒氣升起來,上前幾步,一把搶過蘭英手裡的盆子,拉着蘭英脫開滿屋的煙氣霧氣,跑出屋門來,深深呼吸了兩口,這才扶住咳得稍緩了些的蘭英,看着她的眼睛道:“蘭英姐,我做了這麼多菜,潑熄了竈火也沒有用的,別說那邊兩桌上的飯菜,一走近這院子就聞到味兒了。根本掩蓋不住的。”
“啊,那個咋辦啊?若是,若是仙師怪罪……”蘭英滿臉倉惶,已經完全沒了注意。
邱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蘭英姐,別緊張,山子就說一羣人往我家來,又沒說是來找我麻煩的……你且穩穩神,咱們且看看那些人來做什麼,咱們又沒謀財害命的,不怕什麼的。”
“可,寒食動火是會驚了先人,招致先人怪罪的……”蘭英慌慌地說着。好像她說出來,邱晨就能替她分擔,她自己纔不至於這麼害怕心慌。
邱晨不等她說完,就已經笑了:“蘭英姐,我們家姓林,咱們村裡沒有其他姓林的吧?我就是驚動先人,也是驚我們林家的先人,怪罪也只會怪罪與我,與那些人何干?!”
說到這裡,邱晨的目光從蘭英惶惑又愕然的臉上轉了開來,望着半開的大門口,露出一個冷冷的笑來。
她如今對這個世界可不是最初兩眼一抹黑的時候了,如今,有了羅布麻茶,有了茯苓膏,有了療傷藥,還有諸多她沒有付諸實施的計劃,她已經不再對生活惶惶不知所措,她有信心離了劉家嶴仍舊能夠過得很好,若是去清水鎮,或者直接搬進安平城裡,她都可以相信自己帶着幾個孩子過上越來越優渥的日子,但她同樣相信,只要林家搬走了,劉家嶴就會再次回到之前的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沒了採摘羅布麻茶的額外收入,他們只能靠着田地裡微薄的出產艱難度日……更何況,她昨天還放出了繼續招工的消息,這就意味着,她還在不斷給村裡人以希望,一個過上好日子的希望。她相信,有了這個希望,總有人會爲了她們一家子站出來!
之所以如此篤定,邱晨還有一個依持,那就是從今天秦錚一行人的表現來,他們對她的療傷藥很是滿意,這也讓她的信心更足……
說起秦錚一行,邱晨嘴角的冷意未減,卻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來--今兒,這些人既然吃了她的一頓飯,自然沒有讓他們置身事外之禮!
說起來似乎很久,其實不過是邱晨心思片刻的轉圜。
邱晨拉着蘭英剛剛走出屋門沒多會兒,石頭、栓子一幫子皮小子就從門外呼啦啦撞了進來,栓子一邊跑還一邊嚷嚷:“海棠姨,海棠姨,小窩囊的娘還有石頭大娘一大幫子人,領着曲神仙過來了,他們要在你們家做法……”
邱晨安撫了一下更加驚惶的蘭英,叮囑她呆在屋裡,不要出去。她自己拍拍衣襟上沾的幾點飛灰,神情鎮定地順着孩子們的指向,挺直腰身,朝着大門走去。
這會兒,林旭、俊書俊文等人也從栓子嘴裡聽到出了事兒,紛紛放下碗筷,追着邱晨一道走出去。那幾名侍衛也看向秦錚,見他神色淡定的繼續吃飯夾菜,根本連眼皮兒都沒撩一下,也只能繼續端起飯碗吃飯,不過,誰的耳朵豎的高高的關注着大門口的動靜,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踏出大門,邱晨一眼就看到了幾個孩子所說的曲神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乾瘦矮小的男人,留着幾綹微髭,頭髮攢在頭頂結成一個小小的髮髻,用一支竹製髮簪,穿一身灰色的寬袖長袍,神情帶着那種俯視紅塵的淡漠……倒是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只不過,邱晨卻在一出門的時候看到他眼中那一閃的精光,就把這人徹底的否定了。不過是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漢騙子罷了!
她的目光只在曲半仙身上一掃而過,就轉到曲半仙身後的幾個人身上。
果然,如栓子說的,有石頭大娘--大魁媳婦,還有收成家的,還有幾個她看着面熟卻叫不上名號的幾個人,還有兩個讓她比較以外的人,卻是那日上樑時曾來林家吃過席面的兩個村老,論輩分滿囤叫八祖爺和十一祖爺的,也就是曾祖父的。
邱晨還記得,那日席面上這兩位吃的油嘴馬哈,喝得紅頭脹臉的時候,可沒少跟着衆人奉承林家,沒想到不過幾天功夫,就帶着人上了門來爲難她和林家……還真是嚥下喉嚨眼兒就給忘了--喂不熟啊!
那兩位看着邱晨的目光掃過來,臉上難免露出一抹尷尬之色,下意識地往人羣后邊躲了躲。
邱晨冷笑,還知道尷尬就好!知道尷尬就說明至少還要點兒臉皮。就怕一點兒臉皮不要的!
林旭站在邱晨右側,看到門外的形勢,下意識地低聲叫了一聲:“大嫂……”
邱晨沒有回頭,只擡起右手,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林旭的胳膊,示意他不必擔憂。
她一腳邁出大門,也沒有繼續往下走,就站在大門廈檐下的青石臺階上,呵呵笑道:“諸位這是去做什麼,怎麼不去看悠千啊?”
說着,似乎此時纔看見人羣中的八祖爺和十一祖爺,笑着招呼道:“哎,這不是八祖爺和十一祖爺麼?你們二老難得走到我們東頭來,不知二老這會兒可有急事,沒有急事的話就進來喝杯茶……我昨兒進城剛買了二兩好茶葉,說是今年的雨前茶,說是最好喝的吶!”
被邱晨點名的兩位村老都有些訕訕的,站在人羣裡朝邱晨略略點點頭,卻並不應聲,反而往人羣裡縮了縮,邱晨的眸子一暗,心下冷笑,她的話就是給這兩位一個臺階的,沒想到這兩位也不知受了什麼蠱惑,看樣子竟是鐵了心要找林家的麻煩了。
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不怪她不客氣了。
邱晨嘴角仍舊噙着一絲微笑,正要開口,收成家的已經一臉得意地跳了出來,指着邱晨的方向嚷道:“楊海棠,你這掃把星,剋死了升子,又害的我家男人滾了崖,你還不夠啊……”
等得就是你跳,邱晨想要的已經有了,也不容她嚷嚷夠,冷冷地打斷她,平靜道:“收成家的,你確定是收成滾了崖而不是你自己個兒?”
“我什麼時候滾崖了!你別胡說!”收成家的幾乎是一蹦三尺高地嚷着,滿臉得意囂張,那表情彷彿已經看到了眼前這個女人被奪了家產攆出了劉家嶴的悲慘情形!
邱晨一挑眉,嘲諷道:“你沒滾崖麼?那怎麼滿嘴胡話?我還以爲你也滾崖摔壞了腦子了呢!”
“你!你個黑心尖子的……”收成家的被噎的一陣胸悶,找不到話來反駁,登時就要撒潑。
那邊的兩位村老本來想等着收成家的打頭陣呢,沒想到兩句話就被邱晨激的發了瘋,真讓收成家的撒了潑,他們這邊就是有理也沒理了。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有些理不直氣不壯的,更是不能讓收成家的真撒了潑攪和了事兒。
於是,邱晨就見那位八祖爺一個眼色,立刻有兩個壯漢上來,把收成家的呵斥住,拖回了人羣中。
邱晨眼中閃過一絲冷笑,目光看向對面的人羣道:“八祖爺、十一祖爺那日收成滾崖的時候,你們也在我家裡看到的,收成滾崖與我林家可沒半點兒關係。而且,相信八祖爺和十一祖爺也都看到了,收成擡回來,還是我給他用了藥,又拿了銀子套了馬車去鎮上看的郎中……幸得老天保佑,救得一條命回來……這些不說也就罷了,我不過是看在一個村子裡住着,鄰里街坊的有難,才伸把手,從沒指望過人家念我林家的恩情……可,沒想到的是,我這救人的卻被反咬一口,成了害人的了!我倒是想要兩位祖爺替我主持一個公道,給我一個說法!”
說到這裡,邱晨微微一頓,目光從人羣裡掃過去,然後冷冷道:“若是村老們沒辦法給我個說法,那也好辦,我這裡還有收成治病時欠下的條子呢,也有回春堂的郎中作證,收成家的且先把我給收成吃的藥錢和治病花的錢還了,我們再說其他!”
“你,誰欠你的錢,那是你心虛……”收成家的一聽說讓她還錢,登時急了,掙扎着在人羣中再次嚷道,卻連一句話都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按住了,仍舊嗚嗚地,想是被人捂住了嘴。
收成家的被按住,她嚷嚷的那一句話,卻清楚地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邱晨冷笑道:“這還真是黑白顛倒,是非不辨了。我心虛什麼?我一沒以仇報恩,二沒仗勢欺人,三沒無中生有……我林家行得正站得直,我怕得什麼?念着這些年鄰家百舍的對我們林家多有照應,故而,我們有了炒藥的方子,就想着讓村裡人採藥,也能賺幾分錢,讓日子都過得寬裕些;有了活兒,用到村裡人,我林家也是盡心招呼,從未慢待!我還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兒了,村裡不能給我林家一個說法的話,那還有衙門,還有父母大人吶!”
一聽邱晨如此強硬,那兩個村老也沒辦法再躲在後邊了,八祖爺排衆而出,對邱晨道:“升子家的,你且先別急,收成的事兒大夥兒都看的清楚,確實是你給用了藥,又出錢出車去救了命,那個,收成家的就是那麼個糊塗人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就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了。”
哦,剛剛收成家指責她的時候,你裝聾作啞,這會兒看收成家的不頂事兒了,你站出來說收成家的是個糊塗人了,既然收成家的是糊塗的,那你還帶着她一起過來作甚?
不過,邱晨畢竟不想真的撕破臉,臉上掛了一絲笑意,對八祖爺道:“八祖爺經的事兒比我們見得都多,自然也看的最清楚!”
卻並不說,是不是不再追究收成家的事兒了。
八祖爺碰了個軟釘子,臉上一訕,卻還是頂着臉道:“那個,升子媳婦啊,收成的事兒你做的很對,可今兒你可做了件大錯事兒啊!”
邱晨驚訝道:“八祖爺,我今兒一早就帶着二弟和倆孩子去給福兒爹上墳,回來後,又恰好縣裡的貴客到了,又忙着招呼客人,這大半天兒再沒出過家門,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是得罪了哪位高鄰,還是妨礙了那家近舍?我們小年輕的經事兒少,做事想的不夠周全也在所難免。還請八祖爺指點指點,我們小年輕們也好知道錯在哪處,也好改!”
這話,乍一聽姿態放得很低,可細一咂摸,就能品出柔裡帶的剛來。
你說吧,錯了,也是小年輕不懂事。人家自己都把姿態放低了,你還能怎樣?再揪着不放,那就是爲老不尊,爲難年輕人。
還有話裡透出來的信息,人家是招呼縣裡的貴客……八祖爺也罷,十一祖爺也罷,別看活了七老八十了,可真正沒見過多少市面,他們除了年齡比別人大,輩分長一些,並沒有多少和外界打交道的經驗,在他們眼裡,清水鎮的那些人都是貴人了,更何況縣裡的?再說了,那日林家起屋上樑的時候,他們也親眼看到了,人家回春堂的少東家親自送上門致賀,那出手闊綽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料子,別說大姑娘小媳婦,就是他們這些老頭子也恨不得摟回自己家裡去!
那些人家,可不是他們能招惹的起的……也難怪,今兒林升家的如此硬氣,感情人家是真的攀上貴人了!
雖說,這倆老頭兒所想的有限,但不得不說,他們也算是真相了!
八祖爺囁嚅了幾下嘴巴,支支吾吾地道:“那啥,其實也沒啥大事兒……”
大魁家的看着倆老頭子被林家娘子幾句話就鎮住了,眼看就不濟事兒了,就忍不住了,也不等八祖爺結巴完,跳出來叫到:“升子家的,你也不用在這裡假模三式的。明白和你說了吧,今兒是寒食,是不允許動煙火的,你們家卻動了煙火,還折騰的大半個村子都是味兒……你這是不敬祖宗,不敬先人啊,你已經死了男人了,沒人管沒人問的,可我們卻不能讓你得罪了祖宗,給村裡人都招了禍來……”
大魁家的這話一出口,邱晨就清楚地看到周圍的人都變了臉色,不由暗暗讚歎,大魁家的這回居然變聰明瞭,知道拉扯着大夥兒替自己助威了。
在現代,這些傳統的習俗本就被丟的差不多了,就連過春節,好多人家也不再遵守習俗在家吃團年飯守夜啥的,而是出去旅遊,團年飯也有好多去飯店吃,邱晨是真沒把寒食不寒食的記在心上。
事出意外,留了十多個客人吃飯,不動火怎麼辦?總不能拿些冷饅頭鹹菜疙瘩待客吧?
更何況,林家先人在邱晨心裡實在是沒啥分量,林家唯一的墳就是林升的衣冠冢,連個祖墳都沒有,還談什麼先人庇護!本就沒有庇護,也就不用擔心失了庇護怎樣怎樣了。
不過,這些話也只是在心裡想想罷了,根本沒辦法說出口,說出來可就真的落人口實了。這個時代可是非常重視敬祖的,一個不敬先人的罪名落實了,可是比任何罪名都嚴重的,完全可以等同對人格的完全否定了。
邱晨冷笑,看來這些人是早就上了心了,就等着抓住她的……或者說,抓住林家的小辮子,來個突然發難呢!
全場靜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個一身青衣身形單薄的女子身上。
邱晨的臉色卻始終平靜,甚至嘴角一直掛着淡淡的笑意,她在心裡飛速地斟酌着語句,然後,就在沉默壓抑的氣氛讓某些人就要坐不住了;讓她身邊的林旭和俊文等人快受不住了,林旭身形一動,就要挺身而出來維護自家大嫂的時候,邱晨卻一擡手,止住了他。
微笑着開口道:“大魁家嫂子此話,我怎麼聽着有些糊塗啊!”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事兒,有啥糊塗的?這會兒想起裝糊塗賣傻了,可惜,這事兒就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你別說裝傻,就是裝瘋也沒用!”在二魁分家那日,邱晨可是讓蘭英幾人狠狠地打了她一頓,還將她捆起來……她可是都記在心裡吶,今兒好不容易抓住林家娘子的把柄,大魁家的難免就有一種解恨的痛快,說話囂張的可以。
邱晨笑着搖搖頭:“那麼,大魁家嫂子教教我,你說的先人是誰家的先人?”
大魁媳婦一臉得瑟,根本沒經大腦就開口道:“當然是老劉家的先人!”
“哦!劉家的先人啊!”邱晨恍然地應了一聲,就不再理會大魁家的,轉而將目光看向兩名村老,問道,“二位老人家,我年紀輕,有些事不太懂,我想請教一下二位老人家,咱們寒食節避煙火,是爲了崇敬別人家的先人?”
剛剛邱晨說糊塗,還有人不明白她所爲何來,等大魁家的那句話一出口,衆人就瞭然了。兩個村老更是暗暗咒罵,兩個婆娘沒一個頂事的,都是些沒腦子的蠢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可,大魁家的話出了口,已經收不回來了。此時,邱晨追問到臉上,不管心裡怎麼尷尬,兩個村老還不得不回答邱晨的問話。
這回是一直沒開口的十一祖爺回答的:“升子家的,大魁家的不消事兒,說胡話呢,你不用理會。”
“哦,十一祖爺的意思是即使我林家惹怒先人,也只是林家的先人,和他姓旁人沒關係的,是吧?”邱晨立刻問道。
十一祖爺張了張嘴,很想說有關係,可這話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了!
蘭英在旁邊就要開口,卻被邱晨止住。牽涉到兩個家族的事兒,蘭英這個劉家的媳婦可不能說什麼話,她要開了口,一句不敬老的罪名立刻就能給她扣在頭上。
邱晨笑笑,目光轉到一直作壁上觀的曲半仙身上,心中不由暗暗讚歎,這位之所以能夠混得風生水起,看來也不是白給的呀,別的不說,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就少有人能比的上。
“請恕我眼拙,不認識這位是?”
曲半仙寬大的袍袖一甩,很是仙風道骨地上前一步,對着邱晨行了個揖手禮道:“本師姓曲,雖然沒見過,卻對林家娘子耳聞已久了。前些日子,林家娘子起牆蓋屋,還是本師給看的時日!”
“哦,原來是曲仙師,恕我失禮了!”邱晨也連忙還了一禮並道歉,然後笑着道,“多虧了仙師給看的好時日,我這屋子院牆起的才能這般順遂妥當,我正說過了節日就去酬謝仙師的,卻沒想到,仙師居然來到門首,實在是意外之喜了。”
曲半仙一聽邱晨要酬謝,心中不由一喜。剛剛他作壁上觀已經看出來了,這位雖然死了丈夫,卻並不是那種柔弱可欺的一般婦人,而且,看這房子的局勢,家裡一定也是個殷實的……剛剛那句謝禮,還有請他給‘安撫安撫’可都是有油水撈的差事,比給這幾個扶不上牆的爛泥的窮鬼當槍使可划算得多了去了。
若說曲半仙最擅長的是什麼,除了察言觀色本事之外,恐怕就是信口雌黃的一張嘴了。說生說死,不過是張口就來,也難怪,他本就是靠着一張嘴糊弄人吃飯的,這本就是他安身立命的依仗!
於是,曲半仙表情極其自然地躬躬身,就開口道:“林娘子過譽了。本師之前只聽劉家大川老哥敘述給看了時日,今日親眼得見,才知林家這院舍起的實在是好,好極了。”
邱晨一聽,不由就笑了,這曲半仙也是個趣人,不但聽懂了她的暗示,還這麼快就順杆子爬上來了。她倒要聽聽,這位怎麼把話給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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