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官離開之後不久,容靈瞻獨自在花廳坐了片刻,才返回住處。
他現在住的是容清酌夫婦在長安時住的翠篁院,這地方對他來說還是有着比較深刻的印象的。
只是行走竹林之下時,很難不想起來早早香消玉殞的同胞長姐壽安。
成年之後的容靈瞻回想起來外家的經歷,對於叔父容睡鶴仍舊有着怨懟與懷恨。
當然這份怨懟還有懷恨,在時間的沖刷以及容清酌夫婦的教誨下,已經淡卻,不至於讓他有着想方設法也要報復的念頭。
尤其是關於高密王府早年恩怨的瞭解,使得容靈瞻看容睡鶴的時候,厭憎之外,更有一重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從長安到封地,他們一家子儘管離開的方式難掩落寞,到底還是保留着王爵的。
就是這樣,這些年來在封地,也不是事事順心。
這讓容靈瞻非常的緬懷太上皇還在時,一家子都在長安的歲月,那個時候雖然他年級還小,卻也記得,彼時容清酌一脈,是何等的顯赫以及備受簇擁。
如此落差都讓他覺得說不出來的難受,他的叔父容睡鶴,當年流落在外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尤其容靈瞻是一家子走,而容睡鶴,是獨自開始了海上的謀生之路。
每次這麼想的時候,容靈瞻都覺得自己不太對得起外祖父戚見珣,戚見珣以及戚家的悲劇,歸根到底是因爲支持容清酌繼承太上皇的基業,這就擋了容睡鶴的路。
從公允的角度來說,容睡鶴對付戚見珣還有戚見珣背後的戚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作爲失敗者,得到這叔父額外的原宥,甚至應該感激。
但每每回想起來戚見珣對自己父子的寵愛與維護,盡心盡力的輔佐……容靈瞻又覺得喉頭一陣哽塞,說不出來的悲慟與哀傷。
年輕的世子失神良久,才聽到左右的低聲呼喚,他定了定神,就看到自己站在母親戚氏從前住的屋子前,鬢髮上有着點點的露水,是佇立許久了的。
“世子,夜深了,咱們去安置罷?”左右知道他重回故地,又才秘密見過中官,心情必然複雜,不敢多言,可這會兒卻不得不言,“陛下說了,這兩日要您跟太子殿下到處走走……這會兒睡晚了,萬一白晝沒有精神,叫太子殿下看到,不定以爲您故意怠慢口諭?”
接下來的幾日,容靈瞻當真如容睡鶴所吩咐的,在容珒的帶領下,在長安城內外走動。
他當年離開長安的時候,說是小,也快十歲了,早已開始記事。
雖然身份尊貴,但因爲是太上皇的長孫,也非天真無知的不知道民間疾苦,甚至太上皇好幾次專門讓人帶他微服私訪,去看坊間的生活,底層的喜怒哀樂。
當時的朝堂雖然陷入黨爭已久,然而天子腳下,總體也算是安居樂業。
然而城北巷中,到底不乏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貧門。
容靈瞻還記得自來錦衣玉食的自己,頭次見到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黎庶時的驚訝。
太上皇那會兒語重心長的教誨他,這些都是他將來的子民,他們的衣食無憂,天子自有責任。
曾經他也以爲,自己的畢生,會爲天下百姓的富庶安寧而努力。
做一個明君,振興大穆,在浩浩青史之中,書寫着盛世的榮耀。
後來太上皇兵敗,自身難保,不得不託庇於容睡鶴,彼時的世子一脈,能夠保下性命,不至於在撤往汝州的途中暴斃,就是謝天謝地了……遑論是再想着那個位子。
如今再次微服行走於長安內外的大街小巷以及阡陌之中,容靈瞻目光掠過依稀還有着印象的路徑,感慨之餘,卻也越發沉默。
……太上皇曾經對他、對容清酌的期盼,歸根到底還是實現了。
只不過,實現中興大穆的人,既不是容靈瞻,也不是容清酌,而是太上皇曾經想都沒想到、後來也是死活不願意的容睡鶴。
容靈瞻想起幼年時候偶然一次聽太上皇跟心腹討論容睡鶴,說這個兒子自幼流落海上,吃了很多苦頭,哪怕當真不記得是怎麼淪落到那樣的處境的,知道了身世,知道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們這些年來一直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後,必然也要心生怨懟的。
何況他有很大可能記得他被謀害的經過?
從容睡鶴對待王府的方式來看,他不但記得,而且充滿了怨懟,寧肯對外人好,都不願意接受王府以皇太后爲代表的歉意與補償。
這樣的人太上皇認爲,就算不是出自他個人的喜好,也不適合作爲儲君,因爲沒有放眼天下的氣量。
“若是密貞郡王當真眼界廣闊的話,該如趙適所言,對於流落玳瑁島的經歷,不怒反喜,感激這番磨礪!與王府相認之後,更該前嫌盡棄,至少裝也要裝出胸懷廣闊、久慕椿萱的模樣來,對王爺、王妃極盡孝順之能,對世子、郡主尊敬謙讓!”
“郡王卻連表面功夫都不肯做,可見要麼心胸狹窄,要麼心性桀驁……這兩種情況,都註定成不了氣候!”
那時候容靈瞻以爲這心腹分析的很有道理,如今想想,也許那人真的這麼認爲,也許……人家只不過知道太上皇不喜歡容睡鶴,不希望容睡鶴成事,所以故意這麼講的。
數日下來,他跟着容珒將偌大長安都轉了一遍,這中間年輕的太子對於高門華廈以及市井阡陌如出一轍的平淡態度,讓容靈瞻終於忍不住旁敲側擊。
容珒不在意的說道:“這些地方本宮打小就時常過來,早就看習慣了,有什麼好驚訝的?”
“容睡鶴倒是放心,他膝下子嗣可不多,就算太子據說資質不是很好,也不肯用功,怎麼都是嫡長子。”容靈瞻聞言就想,“任憑太子到處亂跑,就不怕遭遇什麼變故麼?”
但轉念想想,貞慶帝當年的血洗,已經殺的朝野上下不敢吱聲了,這情況,誰又還敢針對他的儲君?
尤其容珒出行,斷不可能沒有暗中的保護。
甚至太子自己的武功,也未必就低了……這太子是出了名的喜武厭文。
“兄長,這幾日看下來,你覺得如何?”容靈瞻正思索間,忽然聽到容珒開口,道,“對於父皇的提議,你可願意?”
這幾天堂兄弟之間的相處,總體來說的話,就是客氣而生疏。
容珒爲人隨意,這可能跟他自幼到處走,見慣了市井情形,以及容睡鶴一言不合就動手的粗暴家教有關係,沒什麼架子,也基本沒擺過太子的譜兒。
對容靈瞻這個頭次見面的堂哥,就好像尋常人家的兄弟一樣,沒有很熱情,但也不見外。
倒是容靈瞻,既對容睡鶴一家子都有着複雜的情緒,看容珒這堂弟時,既有兄弟才見的生疏,又有君臣之別的隔閡,非常的放不開。
不知道是不是容珒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這兩天雖然一直親自帶着容靈瞻到處轉,卻從來沒提過容睡鶴。
此刻忽然這麼一問,容靈瞻心頭猛然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殿下,殿下與陛下不嫌棄臣愚鈍,臣敢不效死?”
這是聽過那晚那中官的建議之後,就做出的決定。
倒不是全盤相信了那中官,而是覺得,如果那中官是太上皇的人,必不會害自己,作爲在封地待了十幾年,對於長安一無所知的世子,合該聽這勸說;如果那中官只是打着太上皇的旗號,實際上是容睡鶴的人……那就更加應該聽了!
畢竟容睡鶴爲了說服侄子都做到這一步了,要是繼續拒絕的話,容靈瞻可是知道,這叔父的脾氣,實在算不得好。
自己只是他侄子,又不是他親生骨肉,可沒有容珒那種肆無忌憚惹天子生氣還安然無恙的資本。
這會兒他鄭重回答之後,觀察容珒的神情。
卻見容珒一點意外之色都沒有,只微微頷首:“那等下就別回王府了,跟本宮一塊兒進宮,去陪父皇還有母后用個便飯罷!”
這話他說的很溫和,卻也一錘定音,根本不給容靈瞻任何拒絕的餘地。
容靈瞻早從中官的通風報信裡知道這堂弟並非外界傳聞那樣不堪,實際上太子之所以被認爲不行,主要就是因爲他有容睡鶴那樣近乎傳奇的親爹,對比之下,哪怕太子其實不算蠢笨無能,到底也是被容睡鶴當年的表現壓下去了。
此刻對於他在自己同意還朝輔佐後,立刻轉變態度,進入發號施令的角色,也不驚訝,只低了頭:“是!”
半晌後,望春宮中,鳳冠華服的盛惟喬感慨萬千的打量着面前的侄子,語帶追憶:“記得上次見你時,你才這麼點高。我原想着幫大嫂好生照顧你們兄弟個幾年,讓大嫂放心調養好身體呢!不料……最後也沒留你們住幾天。不知大嫂近來可好?”
要說容靈瞻對容睡鶴一家子裡頭,感情最複雜的,就是這位皇嬸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