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都可以是別人的,唯獨身子是自己的。”良久,廣陵王世子婦趙桃姌將面前的燕窩粥推了推,輕聲說道,“你就是心裡不高興,何必連東西都不肯吃?”
她面前坐着的是趙家三小姐趙桃媗,這位長安城裡出了名的美人,很明顯的清減了不少,以至於整個人顯得有些憔悴。
不過畢竟年少,底子又好,看起來倒也不至於使人覺得狼狽,反而有種楚楚可憐的姿態。
她語氣冷淡道:“身子是自己的麼?我倒以爲我這個人,連同三魂六魄都是趙家的。故此就不該有自己的想法,就該什麼都聽祖母的,就是祖母要我去做喪盡天良的事情,我也應該照辦!”
“……”趙桃姌沉默了一會,才道,“其實密貞要纔有才,要貌有貌,這大穆朝上上下下,不管比什麼,能比過他的人只怕也是鳳毛麟角。”
趙桃媗聞言,眼中就有了水光點點:“他是很好,但他是盛惟喬的!”
“但是祖母不會讓盛惟喬活太久的。”趙桃姌有點不忍心,可是想想這妹妹來自己這邊小住有幾日了,這兩天甚至什麼都不肯吃,自己過來勸了這半晌,一碗燕窩粥熱過兩趟,卻是毫無胃口,有些本來不想說的話,此刻也不得不說,“你該知道,當年姑姑盛怒之下要手刃二表弟,乃是祖母勸住了姑姑。此舉尚且可以說是祖母念及骨肉情分,也是不想姑姑揹負上殺子的名聲。可是後來將二表弟養在盛府,甚至不禁止二妹妹同他的親近……這是爲什麼?”
趙桃媗沒有說話。
趙桃姌所以自己說了下去:“姑姑對二表弟的心結是什麼,外人不知道,咱們卻很清楚!就算三表弟好好兒的,甚至是風風光光的回來了,然而三表弟至今對王府態度冷漠,遠不如對盛家親熱,單憑這點,姑姑到現在都對二表弟的死活漠不關心!”
“祖母對外孫,不管是二表弟還是三表弟,也許都有着真摯的憐愛與疼惜的。可是這兩位表弟加起來,在祖母心目中的地位,只怕還沒有姑姑一個人重要!”
“畢竟姑姑纔是祖母手把手養大、親自調教出來的掌上明珠!”
“你想是什麼緣故,才能讓祖母明知道姑姑厭極了二表弟、卻仍舊將二表弟養在趙府?”
她冷笑起來,“明明二妹妹這會兒就能夠養在莊子上,以姑姑一家子當時對二表弟的感觀,原本也是讓他離開長安城的好,不是嗎?”
“而且,趙家以詩書傳家,咱們爹爹一早去了北疆也還罷了,小叔卻是探花出身,幾個兄弟,哪怕是沉迷丹青之道的五弟,課業夠不上金榜題名,到底也是言之有物!”
“可是二表弟在趙府長大,卻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不說,連爲人也不討人喜歡,急功近利,自私心狠……”
廣陵王世子婦說到此處,看着幼妹的目光就有了些微的憐憫,“祖母算計了這麼久的事情,怎麼可能是你在我這兒住上幾日就能反抗得了的?不是做姐姐的不幫你,而是無能爲力!何況祖母給你的前途也不差,若非盛惟喬,你會不喜歡密貞?若是不喜歡,當初做什麼知道他心悅盛惟喬之後,你要傷心的夜半哭溼了枕巾?!難道僅僅只是覺得難堪?!”
“我是喜歡密貞,可是這種殺人奪夫的事情,不知道也還罷了,若是知道了,叫我怎麼接受?!”趙桃媗咬着脣,哽咽出聲,“您該知道我爲什麼一直看不起二表哥還有惠和!現在卻教我去做跟他們彷彿的事情……我想想真的覺得不如死了算了!”
“別瞎說!”趙桃姌聞言一皺眉,低喝道,“這會兒祖母也就是跟你說了個計劃,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呢!你這會兒就生出死志來,不爲其他人想想,也爲咱們爹爹想想!爹爹他在北疆這些年,圖的是什麼?!歸根到底還不是爲了咱們兄弟姐妹幾個?!”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他白髮人送黑髮人,這不是要他的命麼!”
趙桃媗擦着眼淚,說道:“那我有什麼辦法?!大姐姐還記得咱們從前在閨閣裡唸書麼?當時無論是先生還是祖母,都教咱們做人要有氣節。結果這會兒呢?難道氣節就是打聽着人家祖父顧全大局的機會,成全自家的陰謀算計?!”
“說這些話都沒什麼用。”趙桃姌平靜的說道,“你只想想當年的周大將軍,還有孟氏那個孫輩,就是這會兒正在西疆被密貞收拾的找不着北的孟家乾,比密貞也不大幾歲就是雲麾將軍的。你有多少的氣節,可以學周大將軍?”
“……”趙桃媗認真考慮了會,好一會都沒說話,半晌才道,“盛惟喬嫁給密貞已經有半年多了,密貞後院清淨,向來只有她一個。算算時間,她沒準已經有身孕了?大姐姐,您真的不覺得,這太作孽了?”
趙桃姌淡淡道:“如果她這會兒當真懷孕了,甚至日後還生了下來,那就更作孽了。”
這次趙桃媗沉默了更久,才道:“早知今日,我早點就該給自己找個心上人的。”
“那也得祖母看得上。”趙桃姌伸手摸了摸她腦袋,嘆息道,“這年頭,底下費心每日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人家日子不容易,咱們這樣高處不勝寒的,又何嘗輕鬆?”
見趙桃媗潸然淚下,抿了會嘴,朝後堂方向擡了擡下頷,“你可知道爲什麼這幾日世子都不在我這兒?”
“他正卯足了勁兒找孟歸歡的麻煩呢!”
“你以爲他不知道孟歸歡也是被孟氏算計了才進這王府,人家同胞哥哥都給她物色好年輕俊美的夫婿人選了,她要是自己能選,何必過來給年紀能當她爹都有餘的老男人做小?”
“然而他奈何不了孟氏也奈何不了生身之父……這滿腔憤恨,不朝孟歸歡發作又朝誰?!”
趙桃姌淡漠道,“我其實也覺得孟歸歡可憐,只是我若是阻攔世子,世子就該找我跟我孩子的麻煩了。所以我除了看着,甚至連人前給孟歸歡遞個抱歉的眼神都做不到。”
瞥了眼還在默默垂淚的趙桃媗,“咱們這樣的人家都是差不多的,你想想孟皇后,想想孟歸歡,你再想想咱們那個剛剛到出閣年紀的表侄女建安……相比之下,咱們這邊,給你我姐妹,還有建安選擇的夫家,其實還算不錯了不是麼?”
“我只是不明白,既然祖母早從二表哥被接到趙府時就做好了準備,爲什麼這些年來,還要教我跟二姐姐氣節與清高?”趙桃媗忽然問,“倘若我們沒有聽那些關於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訓誨,而是被養成如靜淑縣主那種擅長斡旋各方的八面玲瓏,我想對於目前這樣的事情,興許還好接受點?”
趙桃姌平靜反問:“靜淑縣主確實八面玲瓏,不過,你覺得,她是那種會聽別人安排走的人?”
趙桃媗愣了愣,又聽姐姐繼續道,“就算她表面上照着別人的安排走了,但私下裡會想些什麼,又會不會在關鍵的時刻做點什麼……”
“我知道了!”趙桃媗苦笑出聲,自嘲的說道,“祖母希望我們姐妹始終對她言聽計從,不希望我們跳出她的安排。所以,怎麼可能把我們教的滑不留手呢?自然是天真又有原則,遇事兒除了哭跟死,簡直都想不到第三種法子……是不是?”
趙桃姌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也別怪祖母,你年紀小,是沒經歷過周大將軍的那件事情。當然那時候我其實也不大,不過,周大將軍在北疆被賜死的經過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然而他在長安的家眷被滿門抄斬時……我是看過押送的隊伍過天街的。”
“周家是國朝最著名的將門,上下血親足有百人,世僕更多!”
“可是那天押送隊伍裡僅僅只有十幾駕囚車,其他人,據說連天牢那關都沒能撐過去!”
“周大將軍的生身之母十分長壽、康健,當時還在,甚至在周大將軍出事前三個月,一次宴飲上,她還給過我一個鐲子、摸着我發頂跟咱們祖母誇我長的好看。”
“那天她白髮蒼蒼被關在囚車裡朝午門轆轤而去時,我還認了出來……隔着人羣問祖母,要不要上去請安?”
那顯然不是什麼好回憶,趙桃媗略說了幾句也就住口了,只輕聲道,“那天祖母一直拉着我,我記得她的手,一直在發抖。”
“如果姑父跟今上一樣,我們趙家做什麼還要輔佐他踐祚?”趙桃媗流着淚反問。
趙桃姌擡起眼:“三妹妹,這一點……你得問先帝!”
她復垂眸,淡淡道,“先帝臨終前硬是將姑姑許給姑父做正妃,擺明了要把趙家死綁在姑父那邊……趙家不想在今上駕崩之後步上週大將軍的後塵,只能輔佐姑父;趙家也不想在姑父大權在握後步上週大將軍的後塵,那麼也只能早作安排。”
“你以爲祖母很高興犧牲咱們?”
“還是以爲她老人家就是那麼愛算計?”
“她只是……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罷了!”
“然而自從先帝將趙家綁給姑父之後,咱們這一家子,就壓根沒了繼續光風霽月的資格了!”
見妹妹還在不住啜泣,她搖了搖頭,“你好好想想吧!”
一心一意安慰妹妹的趙桃姌,跟情緒正失控的趙桃媗,都沒注意到,後窗一道人影悄然掠過。
半晌後,崇信伯府,孟歸羽面無表情的打開密信,匆匆掃過上頭的寥寥數語後,眯起眼,凝視着書桌上一盆鬱鬱蔥蔥的“紅衣綠裳”片刻,卻喊了書童孟硯到跟前:“國公府那邊……怎麼樣了?”